他虽然深谙世道人情,可这会儿只感觉舌根发直,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直觉只是告诉他……一定要说出来。
“……”
高大的男人弯腰驼背,以一个及其小心翼翼而讨好的姿势对陈蕴解释着,说着说着舌头似乎还打了结,最后几个字说得勉强能听清。
陈蕴微微偏头看了眼,笑意爬上脸庞。
“胡梅同志,我相信大家说了这么多,孰是孰非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
“我对象很优秀,有人私下里喜欢他很正常,不过造谣可就不行了……”
陈蕴微微抬眼,语调不高停顿听起来并非刻意强调,却隐含一种让人无法移开眼神的力量。
下一秒……当着众人面,陈蕴牵住了高明的手。
“你回去告诉刘燕和她姐姐刘云,高明是我对象,以后织围巾就不劳烦她了。”说罢轻轻摇晃了下僵硬得五指张开的大手:“我不会织围巾,你会不会嫌弃?”
“不……不会……我会!我给你织围巾,我还会织毛衣!”
凝固的血液刹那间汹涌起来,陈蕴感觉到指间微颤,接着手被大手包住,热得人心口发烫。
“还不走打算留在这继续丢人现眼!”胡丰收羞愧不已,女儿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结果竟然如此是非不分:“以后你要是再敢跟刘燕来往,就给我滚出去再也不准回家。”
刘从武和蔡芳多好的人,怎么会生了两个那样不懂事的女儿,不知道听说高明处对象之后刘云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黄莲摇头叹息,心里想着回家就赶紧去趟刘家跟蔡芳说说今晚的事。
“妹子千万别怪梅子,她就是太容易相信人……”
“小陈同志真对不住,日后找机会一定让这孩子跟你好好道歉。”
表达完歉意之后,胡丰收和黄莲才阴沉着脸离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
李护国本来紧绷的脸猛然一松,眼睛笑眯成个月牙,目光落在两人还牵着的手上:“还舍不得放手啊……快放手快放手,影响不好。”
说完就作势要来强行分开,只是刚伸手就被软秋狠狠两巴掌拍了回去。
“能有什么坏影响!要我看以后出门都得牵手,好叫那些人再没有借口胡说八道!”
李护国搓着泛红的手背,苦兮兮撇了撇嘴,又笑起来:“小陈真了不起!高明是我对象……不对!你俩怎么就好上啦?”
陈蕴轻咳了声,纵然刚才再有气魄,此时也不免害羞起来。
“就你多话!”软秋又拍了掌李护国后背,朝陈蕴促狭一笑:“我们两口子先下楼去走走,今晚吃多了有点撑,碗就让高明帮忙洗。”
“……”
“还不放手。”
月影融融,陈蕴嘴角漾着笑,衬得本就好看的脸越发温柔,教高明根本移不开半点目光。
“我的基本情况你应该还不太清楚,我再说说吧……”
大掌收拢,从牵着慢慢变成了十指相扣。
高明目不转睛地望向陈蕴,良久才牵着她转身进了屋子,到书桌前坐下。
啪嗒——
高明拉下灯绳,台灯散发出暖洋洋的光照亮了两人相握的手。
“我是北城人,父母都在机关单位工作,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是什么国家干部,其实就是很普通的科员……”
陈蕴眨眨眼睛。
她没听过外界传关于高明的传言,可怎么跟软秋说的完全不一样。
高明父母身体健康,对子女慈爱,是对很开明的父母。
接着高明把大哥高飞和嫂子的故事讲了遍,最后提到妹妹高兰时有些皱眉。
“就是我三妹高兰从小被奶奶惯得不懂事,她以后要是说什么闲话你不用搭理就是……”
高兰这个妹妹从出生就没吃过苦,中专职业之后分配的工作没干多久就嫌累卖给了别人。
父母信里没提,可高明知道高兰心里一直惦记着母亲的工作。
上个月家里打电话到厂里才得知高兰下个月就要结婚,对象也是个返城知青,年纪比高明还大三岁。
那人在物资调配处上班,家里没地住一直住单位集体宿舍。
爱人资历浅申请不到房子,高兰死皮赖脸地要在娘家生活,这婚礼都还没办两人就光明正大地住进了家里。
“高兰嫌弃大嫂是农村人,在家里没事找茬,逼得大哥大嫂搬到单位住去了。”
母亲在电话里无奈得直叹息,话里行间很是盼望高明能早些调回城里。
高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高明这个二哥。
高明不像大哥高飞脾气软和好欺负,讲道理不听直接动手,高兰小时候没少挨揍。
陈蕴点点头,心里想起软秋说高明爹不疼娘不爱,不由笑出了声。
“小时候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那是小时候不懂事……”高明以为陈蕴是笑他小时候用拳头讲道理的事。
“软秋说你本来可以转业回北城,因为不想回家所以才躲到了千里之外……是不是真的?”
“李护国那小子一天天不知道跟软同志都瞎说了些什么。”高明讪笑两声,另一只手放下拍拍两人交握的手:“当时回北城只有一个岗位,我让给了其他战友……他在战场上腿受了伤。”
“原来是这样。”
“总之我的家庭情况就是这样,你要是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那……”陈蕴眨眨眼,语气悠悠地笑着问道:“你真会织毛衣?”
“明天就开始学。”
“人家刘同志那么痴情,你说心里话……刚才有没有一点得意。”
“一点都没有。”
“我看不像!你不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人家名字叫什么了吗?还说一点都没有!”
“我去洗碗!”
大手总算松开,潮乎乎的掌心被风一吹很快干爽,陈蕴笑眯眯地看着高大身影在屋里忙前忙后,没有半点要站起来去帮忙的意思。
凉风习习……今夜应该不用再睡走廊了。
红日机械厂职工医院
“梨花她爹,大夫跟你说的是这个卫生院没错吧?”
妇女身穿一件不合身的蓝布衫,下摆掖进藏青色裤子里,一张苍老脸庞上满是忐忑。
“你先别慌,我去问问。”
汉子舔了舔干燥的唇,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了路过的一个年轻男同志。
“同志,请问厂子卫生院要怎么走?”
“卫生院前不久刚改成医院啦!”男同志回身往医院大门一指:“同志要是来卫生院看病,那就是这里没错。”
“那陈大夫还在医院上班吗?”
“陈大夫……你是问陈蕴大夫吧。”
说起来还真巧,年轻男同志正是来帮牛师傅拿药的赵志国,一听汉子要找陈蕴,连忙热情地领着几人进了医院。
大门门头上刷的大字正式更改为[厂职工医院]
门前杂树在刘保国安排下全都砍掉铺上水泥,立了三块医院的宣传板子。
护士台从走廊搬到了大厅中间,收费处搬到了大门口,由以前的一个窗口增加到了三个。
赵志国把几人领到收费处才离开。
“是哪个单位的?”
挂号和收费都在同个窗口,此时还全部是手工记录,收费员按部就班地先信息登记。
“我……我们是黄泥巴公社的。”
“嗯?”收费员抬头,错愕片刻立即转头询问身旁的护士:“段大姐,不是咱们医院的职工。”
厂卫生院开办两年以来,他们还是头回遇到厂子以外的人员来看病,一时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黄泥巴大队的怎么不去大队卫生院看病?”段云问。
“是……是陈大夫让我们上厂医院来找她看病。”汉子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磕磕巴巴好半天才说完一句话。
“陈大夫?”
医院里就一个姓陈的大夫,段云不好拿主意,赶忙上楼去找陈蕴。
陈蕴匆匆下楼,隔得老远就认出了是上回在小口子遇到的中年汉子。
他背上背篓里有个小姑娘露出双怯生生的眼睛,两只小手紧紧抓着背篓边缘。
“陈大夫。”
陈蕴相貌汉子怎么都不会忘记,忐忑的心总算落到实处,浑然不觉紧张得已经满身大汗。
“赵大姐,给他们挂个号吧!我记得是自费是三毛钱。”陈蕴笑笑,冲窗口里说道。
“陈主任,咱们医院还没有给厂外人员治病的先例。”收费员为难地看着陈蕴:“要不你先跟院长说明下情况。”
“医院有规定只能给职工及其家属看病?”陈蕴问。
“那倒是没有。”收费员摇头。
“我记得医院的规章制度里写了咱们医院的宗旨是为人民群众服务,怎么厂外人员就不是人民群众啦!”
“……”
“情况我会如实跟院长报告。”
“那就行。”
三角钱挂号费收好,收费员开了张收据递出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