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墙上留着两尺高黄褐色水线,像道溃烂刀疤,巷口供销社门楣的标语被泡成浮肿的纸浆,露出底下几排不知什么年代刻上去的字。
巷里的泥水浑浊,高明原先还特意换上新衣服和新鞋,这一路骑车走来裤腿早已溅满了泥点子。
巷子狭窄又满是泥浆,高明只能下车推行。
巷里家家户户都院门大开,全家老少齐上阵,冲洗着院里没过脚踝的泥浆。
“三号,就是这了!”
院里静悄悄的,高明架好车往院里看去,只瞧见一个佝偻着脊背的中年人正在慢吞吞地推着泥浆。
偌大院子就他一个人在忙活,再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请问。”高明有些紧张,整理了衣领又挺直腰背,目光炯炯地开口:“这里是陈树老师的家吗?”
男人动作停顿,转头看过来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讶。
已经好多年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巷子里的人现在都叫他陈粪桶。
“你是谁?”
“陈老师你好,我是……”高明吞了吞口水,既紧张又高兴地报上自己名字:“我叫高明,是陈蕴同志的对象。”
啪嗒——
陈树手里的板子掉落,似乎没听清楚般往上推了推眼镜:“谁对象?”
陈树中等个子,黑框眼镜右边的镜片裂开条缝,没有眼镜腿就用两根黑绳子挂在耳朵上,看高明时还特意转了转头用左眼打量。
陈树给人的感觉沧桑愁苦,但长得和陈蕴很相像,特别脸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是陈蕴的对象?”
“是的,我们正式相处已经七十二天。”
“快进来快进来。”怀疑过后陈树脸上只剩欣喜,淌着泥水来到门前:“快跟我说说陈蕴这孩子在厂里过得怎么样?”
陈树对高明很满意,军人气度没法作假,一看就是个正直的年轻人。
“老徐快出来,陈蕴对象上家里来了。”
正房左边的屋里很快有了动静,一阵咳嗽之后徐翠华才声音颤抖地让高明先坐着休息休息。
“前几天你徐阿姨有点感冒,吃了药身体没什么大碍。”陈树招呼高明把自行车推进院子,自己又拿起木板子:“你先跟徐阿姨说话,我得趁太阳出来把泥水晒干之前把泥铲完。”
等太阳一出来,泥水晒成泥巴,想要铲干净就会变得相当费力。
“叔,我来。”高明抢过木板,再把袖管挽起来:“我力气大,一会儿就能搞干净。”
“那怎么能行,别把你衣服搞脏了。”
“脏了洗洗就行,要是让陈蕴知道我不干活儿光站着耍嘴皮子,回去恐怕得写检查。”
陈树笑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高明只是说笑,女儿那么软和的性子父母又怎么会不了解。
“那咱们一起干,两个人早干早了。”
徐翠华穿好衣服从屋里走出来,看到的就是高明三两下就把淤泥推到墙跟边。
老陈要推忙活几天的活高明似乎做起来相当轻松。
“明天借两把铁锹铲出去再冲洗院子。”
没说几句话,高明就仿佛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人,主动跑到水井边打水擦墙
低头看到水井上漂浮着不少枯叶,又顺手清理干净。
老两口看得心里满意,笑呵呵地站在屋门口看着年轻人忙前忙后。
能看得见的活忙完,高明才推自行车进来,把买的糕点和酒双手递给徐翠华。
“徐阿姨你好,我是陈蕴对象,我叫高明。”
“进屋来说,外头怪冷的。”
一通忙活完其实已经下午两点多,许翠华来不及仔细问高明情况,忙张罗着要准备午饭。
“阿姨别忙,我们今天下馆子。”
高明把挎包打开,取出把五花八门的票,其中一半是陈蕴攒的全国通票,另一半是高明悄悄加的。
“陈蕴可说了一定要带你们下顿馆子。”高明把票推过去,又从上衣兜里拿出几张票:“要是不完成任务我没法交代。”
陈蕴给父母准备了许多东西。
除票之外还有三百元钱,两套衣服,还细心地给二老准备了煤炭兑换证。
二老推辞不过,跟着高明出了门。
“……”
好多人听到动静都跑到了门口来看,先前高明进巷子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了。
看他和陈树两口子有说有笑,有人厚着脸皮问高明的身份。
徐翠华和陈树一句都没回,面对这些已经几十年的老邻居态度冷漠得还不如陌生人。
他们不理,高明当然是站在陈家人这边也跟着冷脸相对。
来到国营饭店坐下,高明点好菜,徐翠华才说起跟邻居们关系为什么恶劣。
陈树被举报之后,街坊邻居为了撇清关系没少落井下石。
其中有不少相识几十年的人还向他们扔过石头,陈蕴的手就是那时候砸伤,要不是后来还陈树清白没有下放改造,他们家的房子都得被霸占。
“别看那些人今天倒是热情,以前闯进我家抢东西时可没手软。”
陈树为什么自己做了个木板子推泥巴,那是因为家里的铁锹早被趁乱偷走,不晓得哪家今天就是用他家的铁锹铲泥。
“前几天下大雨,就我家地基最高,他们闯进我家来避雨连招呼都不打,你说这样的邻居我们为什么要来往。”
高明皱着眉听完。
“陈蕴带钱票回来的消息千万别跟外人提。”高明担忧。
二老心照不宣地点头。
女服务员端来炒好的菜,一双眼睛在高明脸上停留好半天才依依不舍移开。
徐翠华见状,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女儿对象优秀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根本顾不上担心其他。
况且在父母眼中女儿也同样优秀。
“你快和我们说说你和陈蕴的情况!”比起自己,陈树显然更关心两个孩子。
高明给二老各夹了筷子烧肉,放下筷子郑重介绍起自己。
家庭条件没得挑,自己年纪轻轻就当上厂子干部,人长得更是一表人才。
徐翠华只觉得今天这红烧肉吃着味道实在是香,嚼了半天都舍不得咽下去。
两双眼睛满是欢喜地看着高明。
“那陈蕴呢?”陈树挂牵女儿。
“陈蕴同志比我优秀得多,由于工作出色已经正式被提拔为医院内科主任,国庆表彰大会……”
提到对象高明语气满是骄傲,细数的每件事恐怕比陈蕴记得还清。
“叔叔阿姨放心,陈蕴是个很坚强的同志。”高明诚恳地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
“……”
陈树颤颤巍巍地从上衣兜里摸出票,又拿出张皱巴巴的一元钱。
“去买瓶酒,今天我要好好喝两杯。”
徐翠华还想阻止,高明却痛快拿起票笑笑:“就让叔叔喝几杯,喝醉我背他回去。”
多年苦难,仿佛今天终于看到了尽头。
第21章 变相撑腰
泰城, 北强街。
十月底的泰城秋风瑟瑟,雨停了两天之后太阳终于从云层后露出脸来。
“让你昨天喝那么多酒,今天有你受的!”
不知是不肚子里有了油水, 早上起来徐翠华觉得身体松不少,一大早就翻箱倒柜把洪水泡脏的鞋拿出来刷洗。
反倒是陈树昨天一高兴喝多了, 晚上连吐几回早晨虚脱得都起不来。
“我高兴。”陈树虚弱的声音透过窗户传出来,好似还沉浸在昨天的余韵之中:“女儿有出息了,你不高兴啊!”
“高兴,怎么不高兴。”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一有感而发就念两句诗的毛病难改, 徐翠华懒得搭理丈夫, 挽起袖子去厢房里抗梯子出来修补瓦片。
老房子地基虽然牢实, 可这些年来年久失修,好几间屋顶的瓦片都已经脆了,大雨一冲滑落不少到地上。
“放着我下午来修。”
“你就好好睡上半天, 家里的活我能干。”
“本来胆子就小,爬那么高要是摔下来了可怎么办。”
“哪有那么娇贵……”
砰砰砰——
两人聊天戛然而止,院门被人敲得震天响,门板上晒干的尘土震得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这个情景前几年徐翠华没少经历,当即眸光一冷拿起墙边的扫把怒气冲冲打开院门。
讲道理行不通,倒是豁出面子去撒泼才能守得片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