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院门外却并不是来找茬的邻里, 而是高明。
“徐姨。”高明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脑袋,轻轻把摇摇欲坠的门扶正:“没收住力气,我看这门也得重新换一换了。”
“你怎么来了?”
昨天饭桌上老两口都说好晚上去供应处招待所送东西, 就不麻烦高明再跑一趟。
哪成想人不仅早早就来,还带了不少东西。
“昨天我看见老屋房顶好些地方破了,反正今天休息也没事干, 找几个同事来帮着把屋顶修修。”
高明往右跨一步,徐翠华这才看到原来不远处站着好几个年轻男同志,几辆堆满瓦片和砖头的板车停靠在墙边。
徐翠华感动得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们老两口前几年受够冷眼旁观,冷不丁有人这么关心立即鼻子就有些发酸起来。
“杵门口干什么,快让小高和同事们都进家里来歇息歇息……”
“都进来喝杯水再忙活。”徐翠华忙不迭把人往院里迎,一转身中气十足地朝趴在窗口看的陈树吼:“你光会说!还不快出来招呼客人。”
高明难得请兄弟们帮忙,凡是来了泰城的队员都争先恐后要出力,积极性比领工资那天还高。
“队长,先补哪间屋?”
其中属苏伟明尤为积极,房子全靠高明出马才能分下来,一直攒着股劲儿要做些什么来报答。
平日里能躲就躲的滑头,一进院里就张罗着开始忙活。
“先紧着正房补,要是瓦够再补两边。”
高明这一趟送货带得钱不够,就这几车砖瓦还是队里兄弟们凑钱买的,只能先紧着住人屋子修。
“兄弟们……上房!”
随着苏伟明一声吆喝,陈家立刻进入了热火朝天的忙碌中。
高明先把腐朽的大门卸下来,等队员们把板车抬进屋里,又从包里掏出布尺来对着大门比划来比划去。
修墙补瓦的,铲泥洗地的,甚至连堂屋的八仙桌都被搬出来重新刷洗修补。
老两口帮不上忙,就去灶房劈柴烧水泡茶。
正忙得不可开交时,巷子里铃声叮当作响,两个公安同志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从各家门口经过。
“是公安。”
“出啥事了……咱们巷里怎么有公安来。”
“不会是谁家被举报了吧。”
“走去看看。”
巷子里没人清理,干了的泥巴特别难走,两人自行车骑得歪歪扭扭,速度比走路都慢。
“你们看是陈粪桶家。”
自行车在陈树家院门停下,两人低声地交谈了两句。
看不是自家遭殃,北强街的邻里很快壮着胆子围拢到门口看热闹。
一如……几年前他们叫喊着往院里扔石头那样亢奋。
“我看这回陈粪桶还怎么嘴硬,到时候咱们可要好好算一算他不让咱们进屋躲雨的仇。”
“改委会肯定查明了陈粪桶就是资本主义走狗。”
“你们说会不会下放到牛棚放牛?”
“到时候陈粪桶这房子我家老吴要占一半,要不是我家红霞举报,他们陈家还过资本主义日子呢。”
说话的妇女膀大腰圆,一双三角眼里满是对这套院子赤裸裸的志在必得。
女人说完得意洋洋地冲其他人炫耀起当年女儿的举报过程,仿佛举报多年邻居是什么壮举似的。
话音刚落,高明从院里走了出来,冷冰冰的目光从妇女脸上划过。
只因陈树一时好心,让听从家人安排嫁人的女学生先读书为重,反过来就被诬告有亲属投靠资本主义阵营。
活脱脱的不识好人心。
后来名叫红霞的女学生嫁人生子经常被丈夫打,更是转过头来把这笔账算到陈树老两口头上,经常举报引人来找麻烦。
结果去年孩子掉水里淹死了,夫家打脚踢嚷嚷着要离婚,婚没离成……因为红霞消失了。
有人说看见红霞坐牛车跟人私奔,也有人说其实早就死了,夫家赔了娘家十元钱,就再也没找过这个女儿。
而红霞的亲妈却还只惦记着霸占人家房子。
对这种忘恩负义的邻里,高明可没什么好脸色。
“高连长。”
就在众人都幸灾乐祸地等着公安给陈树夫妻铐上手铐拉走时,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取下帽子热情地跨上台阶。
“高连长!”
另一人严肃皱眉的模样在看到高明后轰然倒塌,自行车随手一扔大笑着冲上去抱住了高明。
两人一进部队高明就是连长,一起上过战场一起睡过战壕,是同生共死过的战友。
后来来部队重新整编,本可留队的高明又带头转业,至此天南海北再难再见。
“不是让你们中午来吗!”高明眼里也满是期待和兴奋,拥抱过后重重捶了两人肩头几拳:“才几年没见,你小子都当上官了啊!”
表情严肃的青年肖木,肩章一颗星,至少已经是队长级别了。
“运气好立了个大功。”
肖木抬起手抹了把短得刺手的头发,手掌上数条可怖伤痕就是他肩章的见证。
“肖木现在是我们局一队的大队长,明年等副局长退下去,他肩章还得多颗星。”韩大庆龇着口大白牙笑得牙不见眼。
“不兴胡说。”肖木笑骂,就算制止也等韩大庆说完了才开口。
在高明面前,他们都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那你小子还不努力。”高明使劲一拍韩大庆的肩膀:“别给咱们连队丢脸。”
“肖木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韩大庆抬起下巴,一脸骄傲地拍拍胸膛:“我都当爸了,肖木可还单着呢!”
“臭小子。”高明笑得开怀。
据高明所知肖木全家都在北城工作,在泰城工作恐怕只是个过渡,迟早要回北城的。
至于婚姻,多半家里张罗也是北城本地姑娘。
“我和大庆早上刚出了个任务,这不刚好到北强街顺道来巡逻一圈。”
别看肖木长得五大三粗,行事比任何人都机灵,三两句就将故意溜出来见高明说成了工作。
“连长,你昨天打电话啥事?”肖木又问。
高明环顾一圈对面墙壁还不死心的众人,笑容淡了许多:“我这回不是专门来看看我对象父母吗!顺手再给修修漏雨的房子,出门匆忙手上没带多少钱……”
声音不急不缓,保证周遭每个人都能听见他说的内容。
“……”
肖木昨天在电话里高明就说明了意思,刚才一问纯属多余,高明却说得非常详细,连陈树被举报后又查明 恢复清白都说了遍。
“既然已经经过党和国家的检验,那就说明陈树同志是一名好同志。”肖木又恢复了严肃表情:“要是以后再出现有人借成分问题找陈同志的麻烦,我们公安局一定会严肃处理。”
说完公事,肖木又换上笑模样:“连长你放心,嫂子父母就是我肖木的亲叔叔婶子,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好二老。”
看热闹不成,反倒要担心起以后会不会被报复。
人群散得很快,各个都像身后有人追似的脚步飞快,没多会儿就能听见砰砰砰的关门声。
大门紧闭……鸦雀无声。
高明挑眉轻笑:“进屋来说吧。”
“老连长先跟我们说说嫂子。”肖木只听说要借钱,关于高明处对象的事是一点都不知道:“你不说我这票可一分都不借。”
“以后都叫我名字,都转业多久了还叫什么连长。”
“那可不行,一日是连长终身都是我们的连长。”韩大庆嚷嚷道。
两人嘴上说着话,从兜里掏钱拿票的动作是一点都不含糊。
“票拿着,你要找的医院我也帮你联系好了。”肖木把钱票递给高明,目光往屋子门口随便看过去,瞬间就明白了原因。
陈树的眼镜还得用一只手扶着,先不说方便不方便,戴久了眼睛坏得更快。
环顾一圈院里的情况,肖木决定:“你带叔叔去医院,院里剩下的活儿我和大庆看着弄。”
“老连长你就放心去,这里就交给我们。”韩大庆作势要卷袖子。
“别耽误你们工作。”
“哪耽误了,我和大庆帮人民群众解决困难也是工作。”肖木笑。
“你们……那我就先谢谢了。”高明笑。
“陈叔你和老连长先去看眼睛,我保证帮你把屋顶修得好好的。”肖木笑着立正冲陈树和徐翠华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
肖木能立刻叫出陈树的姓,是因为北强街本来就在局管辖范围之内,陈树老两口情况还特殊,名字早就烂熟于心了。
况且他本来就尊重知识分子,平时没少制止一些有心之人的故意为难。
高明骑车带陈树去医院看眼睛。
院里剩下七八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地继续干活,期间肖木还抽空打听起陈蕴的情况。
苏伟明眼珠子一转,不要钱的好话跟水似的往外倒。
高明说陈蕴会做饭,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国营饭店大厨手艺,治疗好轻度肺炎患者就差说成起死回生。
几人在屋檐上聊得热火朝天,肖木的职业本能立刻就注意到了屋外徘徊的人影。
“徐姨,门外头好像有人找你。”
巷子里的女人看年纪就二十来岁,胳肢窝里夹着个包,在陈家门口驻足张望片刻后又一跺脚往巷子口走,然后又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