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胳膊用力,将人卷到脖颈边,下巴抵上陈蕴头顶上:“还记得马翠芬去年寒假回来说的那件事吗?”
陈蕴点头。
改革开放带来的不仅仅是对国内企业的冲击,对许多个人来说也如大浪淘沙,只要胆子大敢闯说不定都能从中赚到钱。
马翠芬同村的邻居哥哥就在这场大浪中抓到机会,短短两年就成了万元户,在大队里掀起不小南下打工的风潮。
“你也想出去闯闯?”陈蕴立刻明白了高明犹豫的原因。
他一旦离开,厂子肯定会收回房子,家里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陈蕴他们医院因为条件有限根本没有职工宿舍,医院要么安排到黄泥巴公社租房,要么只能住医院后边那排空着的房子。
而房子正对面……是殡仪馆停棺材吊唁的棚子。
前年单位一从厂里分离,段云就带着家属搬到了黄泥巴公社,陈蕴私下还去瞧过环境……屋里黑得伸手都不见五指。
这只是高明担心的一点,其中对未来的不确定更是重中之重。
别人能抓住机遇赚钱,可不一定意味着他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期间一家老小生活的重量都得落到陈蕴头上,作为曾经发誓要成为依靠的高明来说下决定尤为困难。
陈蕴轻笑出声,轻轻拍了拍高明的胸膛。
咚咚闷响。
“家里别担心,现在厂子无论什么情况都影响不到我的工作,而且你不是知道我最近又涨工资了吗!”
高明笑,笑声震动胸腔,带着陈蕴压在上面的手也跟着起起伏伏。
分离出去的医院跟厂子那完全是两种极端。
机械厂日薄西山,蒸蒸日上的职工医院。
医院年初又购买了机械厂的一块地,打算新盖个住院部,扩大医院规模。
医院从以前的四个大夫到如今已经接近十人,内科外科分工完善,而陈蕴这个内科主任现在才真正有点主任的意思。
医院业绩增加,工资当然也跟着一涨再涨。
陈蕴是中心医院的骨干毋庸置疑,所以她说能养活一家子的话也不算大话。
“你支持我出去闯闯?”
“当然支持。”
“那要是四五年都没在家呢?”
“要是五年都还没闯出点名头来,那就回来我养你。”
“那我天天在家做饭带孩子。”高明让陈蕴故作轻松的玩笑话逗得眉开眼笑,顺着想了想,觉得:“其实我还挺喜欢每天围绕着你和孩子转圈圈。”
“睁眼说瞎话。”陈蕴不信,翻身躺回枕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接着道:“要是真不想出去闯,你又何必苦恼呢。”
“看来你比我还了解我。”
话音刚落,床头柜上的台灯被拉熄,一个滚烫身躯贴了过来。
这段谈话看似没有结果,但两口子心里都清楚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只是没想到一个好消息会比他们的决定来得更快。
公告栏上张贴出厂子关于公房改革的具体实施计划。
厂职工现有居住公房可以进行公转私,只需要补足一部分钱,就能将房屋过户到自己名下。
大部分人选择观望,因为哪怕不交钱房子也还是他们住着。
所以这则通知并没起多少水花,但对高明和陈蕴来说……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高明火速清点家里存款,马不停蹄地到房务科进行房屋公转私登记,并补交了一千元。
等上报到县房管局审批,没有问题的话三个月就能下房产证。
公转私一出来高明就完全坚定了要出去闯闯的决心。
厂子妄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填补一部分账面亏空,说明其内部情况比大家猜测的还要严重。
就这样,高明和李护国直到四个月之后才真正提出了辞职。
两人启程那天。
空气又闷又潮,天边黑压压的堆积着不少乌云。
明天肯定有场大雨。
没有涕泪横流的送别场面,高明最后亲了口女儿的脸蛋后转身钻进公共汽车。
高念安已经习惯了爸爸外出工作几天不回家,笑眯眯地冲着公用汽车挥挥手就催促着陈蕴快回家。
陈蕴放下女儿,只是笑望着小小的身影朝徐翠华扑去。
软秋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李护国好像也是心里有气,头也不回地就上了车。
“你和李护国又吵架了?”
软秋苦笑,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工厂大门。
“当年我为了李护国从北城来到厂子工作,可现在他又撇下我走了……你说这叫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郁闷的原因,这两年软秋变化特别大。
鲜活娇俏的脸蜡黄得没有多少血色,不管干什么都好像没精气神。
陈蕴知道劝人家孩子没那么重要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有些人或许觉得单身一辈子更快乐,可对于软秋来说有个延续生命的孩子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我觉得你们分开一段时间是对的。”
脑海中盘旋了许多安慰人的话,陈蕴最终却只选择实话实说。
如果两人再吵下去,或许还没到感情淡的那天就会走上离婚那条路。
实话再难听那也是实话,软秋也很清楚这点,叹了口气后强颜欢笑般抬起头笑笑:“我心里确实轻松了不少。”
偏头看向陈蕴时,目光忽地闪了闪。
“你……不会是又怀孕了吧?”
陈蕴的手放在小腹,微笑看着远处的女儿,浑身都好像被一股子温柔所覆盖。
陈蕴笑着轻轻点头。
自从高明坚定要出去闯荡的决心,高念安就被哄着去跟外公外婆睡。
那没处可用的力气全用在了陈蕴身上,天天晚上都要折腾到下半夜。
怀孕是偶然也成了必然。
“要换成别人肯定要跟你绝交了。”软秋没好气地使劲拍打自己平坦的小腹:“有人说怀就怀,有人拼了命也怀不上。”
陈蕴笑。
“只是推迟了一个月没来,具体是不是还得等化验结果。”
话是这么说,不过陈蕴给自己诊过脉,基本可以确定已经怀孕。
“四年前半个月不来害我白高兴一场,这回又两个月不来,再也不来才好。”
陈蕴:“……”
捶了这么几拳好像让软秋心里的郁闷消散不少,仰头深深呼吸口气后双手高高举起打起了哈欠。
“要不然……你给我诊个脉?”
四年前软秋不肯诊脉,因为乌龙一场才总算放下害羞找陈蕴检查,后来为调理月经周期还专门开了几个疗程中药。
之后再也没听说有不规律的情况发生,陈蕴心里的预感告诉她眼下不是四年前那种情况。
“随便。”软秋伸手过来,脸上并没有半点在意的感觉:“反正李护国扔下我跑了,以后再也不用为了生娃跑医院,倒也乐得轻松。”
脉象如珠走盘,典型的滑脉……
“高念安,一会儿软秋姨带你去食堂吃肉怎么样?”
利落收回手连答案都不想听,软秋高声呼喊高念安。
“我要吃大丸子。”
“就吃大丸子。”
“软秋姨我最喜欢你了。”
没肉吃是阿姨你好,有了肉吃就是最喜欢你。
小人精松开牵着徐翠华的手,像颗炮弹似地朝张开双臂准备抱个满怀的软秋冲来。
“高念安。”
就在快要冲进怀里的上一刻,陈蕴直接揪住女儿后衣领,把人往自己身前扯过来。
“你软秋姨肚子里有小宝宝,可不能撞着。”
“……”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秒,软秋张开的双手还僵在原处,似乎没听清楚陈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蕴把高念安抱起来,又扯了把软秋。
“今天左玲玲值班,去化验吧。”
“哎哟!我的老天爷。”徐翠华比软秋还先反应过来,高兴得连拍几下大腿:“怎么会这么巧,李护国前脚走后脚就发现肚子里有娃了。”
陈蕴敢肯定,拍腿这个动作绝对是跟马老娘学的,连语气都和马老娘一模一样。
“你是说……”
陈蕴点头:“以化验为准,我可真担心刚才你拍那几下会不会有影响。”
“……”
要笑不笑的表情一僵,瞬间又化作紧张地护住小腹。
“妈妈。”高念安忽然用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妈妈的脸,凑到陈蕴耳边小声询问:“你是不是替软秋姨捡了个娃娃,在哪捡的我也想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