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彦?”
第88章 翻山越海
崔彦根本不答他的话,只疯了般一个劲用力捏着他的肩膀,也丝毫没注意到他身形的变化,几乎是他若再多用一分力,他那原本急速消瘦下来的身体就要被他捏碎了。
“他人呢?”崔彦干裂泛白的嘴唇始终只发得出这三个字。
陆绩看着他这个样子也是很心疼,他都不知道汴京到泉州最快也要一个月的行程,他是如何短短十日就飞奔过来了,看他这副模样他大概能猜到他走的不是水路,也不是正常的陆路,因为走正常的陆路会比走水路的时间更长,可能还不止一个月的时间。
看他这宛如乞丐的野人模样,他的脑海陡然一跳,一下就明白了,他肯定是翻山越岭,走的都是人迹罕见的深山老林,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泉州。
可那些深山老林岂是那么好走的,不说奇峰险峻无人能越,哪怕你不要命的一点一点的爬了上去,可还有林子里的迷瘴、凶禽猛兽呢,一个不慎,哪一个都可能随时要了他的命。
他也是奇闻轶事看过不少的博闻强识之人,却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走过,从古至今,没人敢这样走过。
崔彦,他是不要命的飞奔而来。
想到此,他往他的下身一扫,果见他的裤腿也不知被什么咬得破烂不堪,两条小腿空荡荡的露在外面,上面血迹斑斑,脚掌更是五个脚指头都露了出来,看见森森白骨,上面早已没一块好肉,像个野人一般。
他已顾不得自己肩膀上的酸痛,只一个劲的对他咆哮道:
“崔彦,你是不是疯了,一个女人值得你这样作践自己,你不要命,也该为官家、为宣国公府想想。“
“她在哪?”崔彦始终只有这三个字,手中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嘶”。
陆绩实在受不住了,疼得嘶了一声才一脸无奈道:
“她乘坐的海船在回程时出了事,我派了人在出事的那片海域都找了,还是没有她的身影,怕是已经......”
崔彦不等他说完,已经一拳头打在了他瘦削的脸上道:
“不会的,她不可能就这样死了。我让你好好照顾她,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陆绩被打得脸窝深陷,却一句话不吭,他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错,但也料到了这顿打跑不掉,干脆顺势就倒在了地上,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气概道:
“反正我已经尽力了,你要是还看我不爽,你就接着打我一顿吧,只求你打完了我,就赶紧回到汴京去,官家还需要你呢,新政还离不开你。”
他这样子,崔彦反而没什么兴趣了,只狠狠踹了他一脚道:
“别碍事。”
说着就义无反顾的朝码头走去。
陆绩吓了个半死,又屁颠屁颠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忙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要去哪里?”
“出海。”
陆绩一把拉住了他破破烂烂的衣袖道:
“没用的,泉州这片海没人比我更熟,我已经哪哪儿都看过了,还有几大海商的船队全部都出动了,还是没有他们的身影,你再出去也是枉然的。”
崔彦轻而易举就甩开了他,只看着一个面朝他走来的留着巴掌长胡须的中年文士道:
“你可有思路?”
那中年文士,名唤文进,多年前也曾是国公府的幕僚,国公府不仅资助他的衣食住行,还出钱他去考科举,可惜他与科举一道运气始终差了点,二十多岁才考了个秀才,然后一直卡在乡试上,国公府也帮忙请了名师指点他的文章,然而并没什么卵用。
文进大概也知道自己天分也就到这里了,他感念国公府的大恩,却也想明白了,再待在国公府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建树,反而是给恩公添麻烦,于是干脆想去海外闯一闯,也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这时候的海外国都十分憧憬后宋的文人,听说他是后宋的秀才后,都殷勤的将他奉为座上宾,因此他在附近几个国家比如高丽、朝鲜、倭国都十分吃香,且十分精通各国的语言。
崔彦知道海上无人是陆绩的对手,如果他确实都找了,那再找的话肯定是找不到了,所以他才想到了文进,他现在就只抱着一种希望,也许她会被海水冲到哪个国家或者哪个海岛去了。
而要在外国或者海岛找人的话,那就没有比文进更合适的人了。
文进收到飞鸽传书之后,这几日就一直在码头等崔彦了,可他左顾右盼始终没见到崔彦的身影,就在刚刚他还看见一个如乞丐般的野人在殴打一个瘦削的郎君,心里还在暗暗腹诽怎么后宋的治安比国外的还差。
却不想他正准备转个头,就瞧见那个如野人般的乞丐,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的盯着他看,太过熟悉的眼神,还有那明显问他的话,让他试探性的朝他走了过来道:
“世子?”
“嗯。”崔彦点了点头,有点不耐烦的道:
“你可有什么思路?”
见他虽然衣衫褴褛、形容疯癫,但是浑身的矜贵气度却一如当年风采,文进这才敢确认这就是他一直挂念的小世子,不知他怎么变成这般惨状,不禁潸然涕下道:
“世子,我终于见到你了,收到你的书信后,我就已经托人在附近的几个海岛和国家打听,有没有从海上飘过去的船只,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不过今晨我才收到的消息,在”耽罗岛”似乎有人看见有海船飘了过去,只都过去了那么多时日了,不一定是你要找的那艘船。”
崔彦的脑海只有那几个字“耽罗岛有海船飘了过去”,其他的就再也听不进去了,不管是不是她,他都一定要过去看看。
“走,登船。”
他不管文进话里的犹豫和勉强,他现在一心只想寻找沈黛,哪怕只有一丝丝希望他都不会放过。
天知道他在收到陆绩的那封信件时,是有多么绝望和悲伤,读完那封信寥寥几语,他已颓丧的站不稳脚,眼前一晕就直接摔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等长橙扶了他起来,能勉站稳之后,他就做了一个巨大的决定,立马就朝皇宫去找柴二陛下请假去了。
他要去福建,不管山有多高,海有多深,他都要一一踏过,去寻找她的身影,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文进这些年也攒了些家底,而且他在周边各国有脸面,他有一艘高级海船,正是高丽国王赏给他往返周边各国为高丽宣传及探听消息所用,知道崔彦要来,他特地开了这艘海船出来。
两人正准备登船,一旁的陆绩看这样子也知道阻挡不了,只把他行程上没穿过的衣裳还有没吃完的粮食一把甩给崔彦道:
“给,这么远赶过来,人都蹉跎变了形,先吃点,再将自己收拾下。”
崔彦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一心只想快点到“耽罗岛”,而且他心里其实是怨他的,如果不是想着他在这边,多少能罩住她,不然他是不可能同意她来泉州的。
虽然那段时日新政十分艰难,宁王和端阳公主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但是他只要多费些心,多斡旋一些,他还是能护住她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陆绩岂看不出他眼里的“怨”,只他一向不是个纠结情绪的人,而且他觉得自己无愧于心,便只剩下坦坦荡荡的关怀道:
“你不吃,即使找到了沈黛,你自己反而饿死了,那又有什么意思。”
崔彦闻言,这才收下了他递过来的物什,目光落到他瘦变形的身体上,微微愣了愣神后,心里的怨顿时也消了大半。
“你别管我,赶紧回吧,我出来的时候官家就在问你了。”
“嗯,你保重。”
陆绩说完,回头看着崔彦坚韧、瘦削的背影登上了船,逐渐消失在了那一望无际的汪洋之中,忍不住眼眶微湿。
小时候先帝曾评价他们三人,说他和柴二陛下虽都看起来处处留情,实际上却最是无情,只有崔彦虽看起来不近人情、凉薄自持,可骨子里却最是深情,那时候他虽表面认同先帝的话,然而心里却是嗤之以鼻的,因为他觉得先帝根本就没看过崔彦冷酷无情的一面,他根本就不了解崔彦,崔彦怎么可能是深情之人呢。
直到这一刻,他看着他义无反顾的背影,才真正明白了先帝当年的评价之语。
他想过他回去会被他狠狠揍一顿,却没想到他会推掉公务,不管柴二陛下的挽留,不管路程艰辛,不管身体苦痛,也要去寻她。
如果换成他,他肯定是做不到的。
可,万一他足够幸运,真的将她寻了回来,以后他娶了妻,她总是要受些委屈的,届时他又该如何待她才好。
.......
已经上了船,崔彦混乱的思绪才定了定,最起码现在有了方向,心里也有了希望,也许,也许去了耽罗岛,就能看见她了。
想着她曾经说过最喜欢他身上的皂角清香,他再看一看自己邋遢的破衣裳,还有那浓重得令人作呕的味道,他再也等不得了,径直就奔向了船舱里的浴室,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搓了个澡,又穿上了陆绩给的干净衣裳。
再出来时,他已经是一袭嫩绿色的杭绸长衫,松垮垮、空荡荡的挂在身上,映得他粗糙的皮肤似乎黝黑了不少,十分不美观。
想着她一向是个爱美的,又喜欢俊俏的郎君,若是看到他这般模样,指不定还会嫌弃他,心里不禁又开始埋怨陆绩人长得胖就算了,品味还这么差,这嫩绿色穿在身上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而且还显得人又黑又蠢笨。
他一个人腹诽了半天,直到胃部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他才给自己找了点吃的,又喝了几口热茶,人才好受一点。
文进进来递给他一张海图,给他讲这片海域的地里情况,又给他指了耽罗岛的位置道:
“世子,最快还有四日我们就可以到耽罗岛了。”
崔彦摩挲着茶杯,只无声的念叨了句:“还有四日啊!”
时间像是怎么都度不完,崔彦将海图上的内容全部都掌握了后,就开始每天数着日子,只想赶紧、赶紧就到耽罗岛,虽然已经有十多日没有睡过好觉了,但是如今在这船上他仍然睡不着。
心里装着事,惦记着人,他又怎么睡得着了,他一刻都不想睡。
直到一日,他站在甲板上吹着风,竟然不知不觉就晕倒了,这一晕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文进激动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世子,咱们到耽罗岛了。”
他才猛地睁开了眼睛,刷的一下就从床榻站了起来。
第89章 随她
崔彦很快就随文进登上了耽罗岛,不知何时,天空中已开始飘起了细雨。
岸边的商船也都停了航,渔船也收了网,汉子们一边用兽骨打磨工具,一边聊起今儿宋船又过来了哪些好的货物,孩童们也都裹着厚兽皮,围着过往船只上新奇的物什张望。
隆冬的耽罗岛,比泉州要冷许多,海风卷着细雨扑在身上,崔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这些年他去过西夏战场、宋辽边境、江南水乡,这样的岛国还是第一次来,想着很快就能有她的消息,再冷的天他便也不觉得冷了。
文进走到那一群汉子中间,随手给了他们些精美的宋瓷碗,又用熟练的“耽罗语”向他们打听最近从海上飘过来的船只情况,其中一个年轻的汉子应该是他们中间的老大,听文进唤作“徒内”,他一看见宋瓷便两眼放光,很快就热情的为他们带路。
“五天前,确实有一艘大宋的海船被浪给卷到我们岛上了,船也被吹坏了,这时候还在修呢,他们人都在那头,我带你们过去。”
“好,那麻烦徒内了。”
两人均是一喜,跟着徒内就往前走,崔彦忍不住攒紧了发颤的手心,心口也跟着不可抑制的像是随时要跳出来似的。
走到一处背靠岩石的海滩旁,徒内就指着那一艘停搁在浅摊上的海船道:
“那,就是那艘了。”
他刚说完,崔彦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了过去,对着围在船只旁边的宋人急急问道:
“这可是李大郎和沈黛的船只?”
两个修船的宋人被崔彦这焦急、严肃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难得在他乡遇到故人,看在都是宋人的份上,还是耐心的给他作答道:
“我们这船是米家海船,半月前才从广州港出发去倭国的,不想回程途中遭遇海风,我们在船上飘了两日,不过幸运的是我们飘到了这里,全部都得救了。“
崔彦一听是从广州港出发的,心很快就已经凉了半截了,但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颤抖的问道:
“你们一行一共多少人,都在哪里?”
这样问其实已经有点不礼貌了,两个宋人顿时便不太高兴了,文进连忙过来打圆场道:
“两位勿怪,这位郎君的家眷也是乘船从倭国回来遇到了风浪,好不容易打听到耽罗国有海船飘过来,才特地过来询问,心情比较急切,望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