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
她睁着一双懵逼的眼,和后者面面相觑片刻,只听对方无奈问道:“你是不是忘了,明日是元宵节?”
崔芜一拍脑门,她真给忘了。
自从过完除夕,崔使君每日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光从原州到泾州就跑了不下一个来回,竟没发觉时间流逝之快远超想象。
仿佛只是一眨眼,半个月的光景就这么过去了。
独自身处异世,远离曾经的亲人好友,崔芜对年节的执念其实没那么重。但丁钰兴致勃勃,她不愿拂了人家好意,干脆陪着他一起折腾。
于是翌日一早,两人钻进厨房,将紧张得手脚不知往哪放的厨娘赶回去过节歇息,又翻出凤翔送来的糯米面和芝麻,一个和面一个拌馅,似模似样地包出一堆汤圆。
在另一个时空,这玩意儿其实直到宋代才问世。不过做法算不上复杂,无非是黑芝麻和以猪板油,再加些糖或者蜂蜜调味,最后用糯米粉搓成圆球状即可。
忽略被糟践得一团糟的厨房,以及汤圆有些硬的面皮,还是相当有效率的。
过了水的汤圆白胖可爱,一咬满口香甜流油。崔芜吃了一碗还不够,又自己拿着笊篱去锅里扒拉。
回想穿越前,超市里包装精美的速食汤圆码成小山,各种口味都有,她连看都不稀罕多看一眼——又是糯米又是芝麻,糖分和热量双双超标,吃下去是长肥啊还是长肥啊?
彼时做梦也料不到,有一日会沦落到物资极度匮乏的古代,连想吃一口甜食都不得。
只能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吃完汤圆,丁钰继续跟昨晚做了一半的灯较劲。灯笼的形状原是一条喜庆圆胖的鲤鱼,以竹篾为骨架,分成鱼头、鱼身、鱼尾三个相对独立的部分。耍弄时,三节皆可灵活转动,看起来就像真正的鲤鱼甩尾。
但这还不够,若只是造型类鱼,里头的蜡烛不稳当,稍一摆弄就会倒了,更容易点燃白纸引发走水。
这么简单的问题当然难不住后世的理科生,他在鱼身内部又做出一个独立的“滚灯”结构,确保无论如何翻滚舞动,蜡烛都不会翻倒。(1)
什么叫滚灯?
其实就是大小两个竹篾扎成的圆环,用左右转销连接一处,小圈内侧焊一铜砣,其上焊有尖钉,可用来安插蜡烛。
如此,无论大圈怎样转动,小圈的铜砣重心始终在下,而蜡烛烛光自然在上。
崔芜叹为观止,不得不承认,古时劳动人民的智慧不比今人逊色。
灯架做好了,剩下的就是糊上白纸、绘出鱼鳞,等到夜幕降临,再于鱼腹中安上点燃的蜡烛。火光盈盈,自鱼身中荡漾而出,鲤鱼便好像活了过来,在夜色下徜徉游弋。
这一夜巧得很,傍晚时分开始下雪,待到天色全黑,地面已然积起一层薄薄冰霜,踩上去湿滑得很。
崔芜却不在乎,瞧着丁钰手里的鱼灯很是欢喜,自己擎一盏滚灯做成的绣球,引得“鲤鱼”来追。
两人也不惧严寒,踩着满地冰霜,在庭院里追逐嬉闹,活似穿回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如此过了片刻,崔芜气喘吁吁,大冷的天,硬是窜出一额头热汗。
“不跑了不跑了!”她摆摆手,“西北风喝得我嗓子疼,体测八百米都没这么卖力过。”
丁钰笑了句:“妹子,你不行啊,还得再练练。”
突然住了话音,抬头望向崔芜身后,神色是显见的诧异。
崔芜:“怎么了?”
她循着丁钰视线回过头,下一刻同样愣在原地。
只见院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朦胧光晕映照出漫天飞雪,以及裹挟着风雪而立的一道颀长身影。
“啪”一下轻响,崔芜手中滚灯落在地上,烛光倏忽摇动,却未熄灭。
她脱口道:“兄长!”
来人身披大氅,眉目如刻,原是极冷峻的面孔,却在看向崔芜时弯落眼角,含起浮光潋滟的笑意。
他微微颔首:“新岁安康。”
短暂的怔愣后,崔芜反应过来,笑着回了句:“新岁安康。”
经由这句话,她寻回自己的思绪,关切道:“兄长怎么这时候赶来了?天寒地冻的,也不怕着了风寒。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用过饭了吗?”
秦萧背手走近,乌皮六合靴踩在结了冰霜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他道:“路上用了干粮,倒不怎么饿,只是有些口渴,想问阿芜讨碗热茶,不知阿芜给是不给?”
崔芜故意板着脸:“茶叶可是稀罕货,我自己喝都不够,哪有多余的分给别人?”
秦萧轻轻一挑眉梢。
就见崔芜绷不住,自己先笑场了,又忙揉了揉脸颊,故作正经道:“不过,今日元宵,我白日里做了些汤圆,还有剩的,兄长可想尝尝?”
秦萧诧异:“汤圆?”
崔芜回想了下,恍然记起,在另一个时空,虽然汤圆这玩意儿的来历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但真正成型还是在有宋一朝,且当时不叫汤圆,而是叫浮元子,因其在锅里煮熟时又浮又沉,故而得名。
她懒得解释,索性简略道:“是一种点心,用糯米和芝麻捏制的,需要下锅煮熟。点心可管饱,面汤能解渴,兄长可愿试试?”
秦萧恍然:“原来如此。”
这二位你一言我一语,问答之间自有气场,将不相干的旁人隔绝在外——比如某位丁姓郎君。
他拎着自己花费大力气做的鱼灯,原打算元宵佳节博佳人一笑,不料半路杀出个“截胡”的,仅凭一张脸就胜过他千般心血、万种思量。
丁钰微微叹了口气,眼底黯然转瞬即逝,再开口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既然秦帅大老远赶来了,我就不耽误你们兄妹俩叙旧,你们聊,我回屋补觉去了。”
说着,将鱼灯扛在肩上,当真就这么走了。
崔芜却不知他那一瞬起起伏伏的心思,对秦萧比了个“请”的手势:“兄长若不嫌厨间腌臜,我亲自为你下厨?”
秦萧焉有不允之理?
“那就有劳阿芜了。”
虽然古语有云“君子远庖厨”,但这二位一个是女子,一个是武将,谁也没把先贤之言放在心上。
崔芜蹲在地上,一边往灶台下塞着干柴,一边轻轻送气。很快,熄灭的火光重新扑腾起来,跃跃欲试地舔着锅底。沸腾的滚水冒着气泡,一个个白生生的汤圆落入水中载沉载浮。
崔芜方才玩闹了一阵,这会儿又有点饿了,点着锅里汤圆数量:“我给兄长留二十个,我吃六个,你看够吗?”
秦萧:“六个太少了,你吃得饱吗?”
崔芜有点不好意思:“我用过晚食了,羊汤下的面条,好大一碗。这会儿其实不是很饿,只是有点馋。”
秦萧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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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热乎乎的汤圆出了锅, 粗瓷大碗里挤了二十个,再浇上一勺乳白色的面汤,甜香扑鼻, 诱人垂涎。
秦萧确实不饿,闻到这股香味却先馋了三分。拿调羹捞起一只汤圆, 轻轻咬了口,甘甜滚烫的蜜浆流过舌尖,连夜赶路的疲惫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了。
他索性端起碗, 将香甜的汤圆尽数吞下, 末了面汤也没剩下,喝得干干净净。
崔芜早吃完了自己那份,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忽而想起一事:“兄长为何突然赶来原州?可是河西有事?”
秦萧:“无事。”
崔芜奇道:“那兄长怎么亲自赶来了?”
秦萧:“来送年礼。”
崔芜困惑地睁大眼,秦萧不待她追问,主动转移话题:“我的人寻到了你说的甜菜, 我一并带了来。”
崔芜大喜:“当真?我去看看!”
说完, 拎起袍摆要跑。
秦萧眼疾手快地将人捞回:“急什么?东西就在那儿,又不会跑。”
又道:“今日元宵, 按习俗, 应当绕城走遍,寓意驱邪纳福,你可有走过?”
崔芜穿来虽有十年之久,却还没认真过过元宵,闻言懵逼:“有这样的习俗吗?我在江南时怎么没听说过?”
秦萧对上她双眼,心念微动。
在大多数时候,崔使君惯以英明神武的形象示人,是以虽为女子, 却有英锐悍利之气,压住眉眼精致,叫人赞叹她美貌殊常,却不大敢生出亵玩之心。
但她对着秦萧时鲜少设防,那股锐气淡退,便显露出眉目间的丽色,一双杏核眼乌溜溜的,尤其可人。
秦萧好容易压住在她发顶轻拍两下的冲动,一本正经:“许是北地习俗与江南不同,但在河西,百姓每至元宵佳节,都要绕城游走,更有赏灯习俗。”
崔芜先还饶有兴味地听着,后来却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除夕的时候,她就想过,是否要于元宵举办灯会,一来可让百姓放松游玩,二来也能彰显使君仁德。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作罢,毕竟如今老百姓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哪来的闲心赏灯?
贸然提出,非但达不到效果,还有粉饰太平不食肉糜之嫌。
“等明年吧,”她不知是安慰秦萧还是安慰自己,“等明年,粮食有了富余,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咱们也搞一场元宵灯会,定要热热闹闹的,把十里八乡的人都吸引来。”
秦萧的重点却不在灯会:“赏灯不急于一时,但你第一年入主关中,有些习俗还是宁可信其有。”
崔芜还沉浸在乍见故人的欣喜中,又刚吃了汤圆,一时并无困意:“那好办。兄长等我片刻,我拿了大氅,与你一同走一遭。”
秦萧颔首,心里飞快掠过一个念头:其实也挺好哄的。
然而他掀帘走到外间,才发现风雪又大了些,密密麻麻好似落玉碎珠,青石板、乌瓦房,覆了琼瑶,俱是白茫茫一片。
崔芜裹了大氅,乐颠颠跑出来,却见秦萧站在檐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霜花。
这一夜浓云密布,无星无月,全靠门口两盏灯笼照明。烛光朦胧,映照着秦萧身影亦是如梦似幻,又被长风掀起氅衣一角,随时能羽化仙去似的。
崔芜脚步顿住,偏头打量,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古人动不动就“远观如谪仙”,其实就算真有谪仙下凡,能及眼前人十分中的一二好看吗?
她脚步顿得突兀,秦萧焉有不知之理?回头一笑,略带些歉意:“这雪越发大了,现在出去怕是会着风寒,不走也罢。”
崔芜兴致上来,哪是他一句话能打消的?将大氅往肩头一裹,脚步轻快地走进雪里:“这有什么?更大的风雪我都见识过。兄长放心吧,大不了回来多饮几碗姜汤,我都备好了。”
她那大氅是狐皮里的,外头是缎面,虽然暖和,却禁不得水浸。左右瞧了瞧,从墙角捞起一把不知谁放在那儿的油纸伞,打开罩过头顶:“这样总行了吧?”
她有顶风傲雪的豪情,秦萧如何会泼冷水?当即快步追上,从她手里接过纸伞,仗着身量高挑,同时罩住两人。
“走吧。”
两人俱穿着乌皮六合靴,走在咔嚓咔嚓的雪地上别有一番意韵。崔芜在院里待得还好,出来却觉着冷了,将手缩在大氅底下用力搓了搓。
秦萧察觉到,伞身往她那边倾斜大半,崔芜全身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他自己肩头却落了一层白霜。
崔芜瞥见,踮脚替他掸去积雪:“兄长不冷吗?”
秦萧淡然:“河西苦寒,冬日里的风雪比这还大。且我自小习武,冬日需用冰雪擦身,令筋骨发热活动开,这点风雪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