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本以为这位盖先生也逃不过类似的戏码, 说不定眼下正在后院的某处地方沉睡正酣,有意叫她多等几个时辰。
谁知此人非但没歇晌,反而精神奕奕地做着木工活。院子里排开各式各样的工具,他将袍角往腰带里一掖,专心致志地锯着木头。
崔芜驻足,饶有兴味地瞧着他做工, 对此人的兴趣又添了三分。
倘若他眼下是在抚琴下棋、看书钓鱼, 固然更契合一位“世外高人”的形象,于这乱世之中, 却难免有不食肉糜之嫌。
但他做木工活做得全情专注, 待得木板和架子拼在一起,手底活计初见雏形,崔芜就更觉得有意思了。
那竟是她画给王老汉的代耕具,虽然造成功了,却因冬日寒冷,地都冻硬了,无法立即投入实践,更别提在百姓中推行开。
此人不知从何得来的图纸, 居然仿着她的设计,将东西一模一样地造了出来。
“我猜得没错,”崔芜想,“他肯定是一早调查过我在关中的一举一动,两回避而不见,并非不想投我,而是自抬身价,叫我知道他非寻常乡野村民,能轻易小瞧了去。”
她求的是定鼎天下的谋士,只要当真有才,给足他颜面又有什么问题?
崔芜打定主意,也不管丁钰在旁使眼色,耐心十足地等他装配完一架代耕器,这才深深作揖:“晚辈崔芜,见过先生。”
那人好似被一声棒喝惊醒,猛地弃了手中活计,回身对崔芜还礼:“乡野村夫,不知使君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说完寒暄话,他很自然地抬起头,目光自崔芜脸上掠过,明显怔了下。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
自打崔芜逃出风尘之地,上至割据一方的秦萧、孙彦,下到许令、韩筠、周骏这些或文或武的能人,第一次看清崔芜容貌时没有不发怔的,次数多了,崔芜早已见怪不怪。
她含笑道:“久闻盖先生贤名,数次造访可惜缘吝一面。今日总算见到先生,还望先生莫要嫌弃崔某愚钝,不吝赐教。”
据杨家老爷子说,盖先生单名一个昀字,因着他总是先生先生地叫,让崔芜生了误会,还以为这“盖先生”是个什么七老八十的人物,再不济也是胡子一大把,瞧着有些年岁。
谁知见了本人才发现,这哪是五六十、七八十的老人?虽然眼角略带风霜之意,可身姿挺拔、气度从容,闲适宛如闲云野鹤。
看年岁最多也就二十八九,怕是连而立之年都未及。
崔芜默默叹息,在心里敲了自己一脑壳:都说了成见要不得,还没照面就忙着给人家下定论,犯蠢了不是?
那盖昀本是嘴角含笑,忽然好似留意到什么,蹙眉往崔芜面上细瞧了瞧。
丁钰在旁看得分明,气得在心里大骂:看第一眼还能说是猝不及防,为崔芜容色所慑,鉴于他自己头一回见时也着实惊艳了把,发愣就发愣吧,也算是人之常情。
可这都回过神了,还盯着瞧不停,也太有失礼数了吧?登徒子也没这般明目张胆的。
不过下一瞬,他就知道错怪人家了,因为盖先生来了句:“我观使君面白气虚,似有血气不足之症,可是近日病过?”
崔芜没想到这盖昀非但精通木工活,懂政令、能治地,还略通一些医术,一时竟有种“熊孩子闯祸被抓包”的错觉:“哦,前两日着了风寒,不过今日已经大好,不会过人病气,先生放心便是。”
丁钰忍无可忍,冷哼一声:“方才是谁路上嚷嚷头晕眼花,叫马车行慢些的?就这,还大好了……”
崔芜忍无可忍,回手一肘子怼过去。
丁钰嗷一嗓子,抱着肋下不敢吱声了。
那盖昀饶有兴味地瞧着他俩互动,待得这二位唱完一出红白脸,方道:“外头冷,使君既是风寒初愈,还是赶紧进屋,免得再着凉。”
他引着崔芜与丁钰进了待客的明堂,就着墙角水盆洗净了手,又一迭声唤小童去煮姜汤祛寒,色色招待细致周全,总算将丁钰心目中此人头两回避而不见的印象分拉回少许。
少顷,姜汤送上。崔芜捧着滚热的茶碗饮了两口,身体猛地一僵。
那一刻,她真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才维系住“崔使君”高深莫测的形象,没让一张素白小脸皱成包子皮。
然而那盖昀好似长了一双透视人心的神眼,极客气地笑道:“姜汤味辣,却能暖身祛寒,对身体颇有助益。使君大冷天赶来,不妨再多饮些。”
只见这碗里极慷慨地泡了两大块黄姜,冲鼻的辛辣味隔着两丈都能闻到。崔芜深深运气,忽而灵机一动:“礼包!”
丁钰会意,将带来的礼盒递与崔芜。
崔芜三下五除二拆了红封,从油纸包里翻出一块红糖,丢到碗里搅拌须臾,再碰起茶碗饮了一大口。
红糖的齁甜压住姜汤的辣味,她终于舒坦了。
盖昀拖了崔芜这么久,未尝没有拿捏崔使君、掌握谈话节奏的意图。然而他准备好的腹稿都被这一个举动堵了回去,很自然地问道:“这莫不是糖?”
崔芜笑了笑:“正是。”
她将拆了封的礼盒一拢,顺势推到盖昀面前:“原是为先生准备的,只是这姜汤太辣,空口实在喝不下去,这才不问自取,万望先生勿怪。”
盖昀:“……”
旁人是借花献佛,这位崔使君倒好,直接拿准备送人的年礼给自己送药。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不过一个照面,已经足够盖昀对崔使君的脾性有所了解,随即意识到,不能拿昔年诸葛武侯忽悠昭烈帝那一套来对付崔芜。
他思量片刻,从礼盒中拈起一块红糖,仔细端详了会儿:“此物莫非是糖?”
崔芜一笑:“不错,是我自家制的,东西虽粗陋,却是我一番心意,还望先生莫要嫌弃。”
她若是送些金珠玉宝、锦绣绸缎,盖昀即便不拒之门外,对崔使君的评价也不会太高。
但崔芜另辟蹊径,送来自家制的糖——在眼下这个乱世,糖也好,盐也吧,都算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从某种意义上说,糖能为人体补充高热量,甚至比盐更珍贵。
盖昀心中讶异,面上却不露:“听闻使君出身江南,南方多甘蔗,制糖技艺也比北地高明,难为使君有心,将其传入北境。”
崔芜:“先生看仔细了,这可不是甘蔗做的。”
盖昀这回是真惊讶了,从糖块上拈了少许渣末送入口中细品,确认是糖块独有的甜味,方道:“盖某曾尝过甘蔗所制之糖,与此大同小异。此物竟不是甘蔗所制?还请使君赐教。”
“西域有物名甜菜,其形貌与莱菔相近,只是块茎清甜,有些还会泛苦,盖因此物中含有大量糖分,”崔芜说,“我托故友从西域寻得此物,以其制糖,味道不逊于甘蔗。”
盖昀若有所思,开口却是:“使君这位故友,莫不是河西秦氏如今的当家人,安西军主帅,秦萧秦自寒?”
崔芜:“……”
她想过盖昀会就着制糖之事刨根究底,却不曾想他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下意识看向丁钰,用眼神询问:我和兄长的关系已经铁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了吗?
丁钰回了她一个白眼:你有藏着掖着吗?都跟人家雪夜出游了,还怪绯闻传得太快?当别人长一双眼睛喘气用啊!
崔芜没计较这小子的恶劣态度,心里却泛起思量——她虽没故意隐瞒与秦萧的交情,却也绝不至于宣扬得人尽皆知。这位盖先生能从细微处窥得痕迹,看来不仅研究过她,而且不止一两天。
若真如此,有些事便没有隐瞒否认的必要,跌份,且显得她为人不够实诚。
“不错,”崔芜说,“确是秦兄长助我寻得此物。西域气候特殊,产物多与中原迥异,却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我托兄长搜寻这些风物,若能引入关内种植,对民生亦有大助益。”
盖昀颔首,正当崔芜以为他会细问这些产物为何时,他下一句却是:“使君可是打算劝说秦帅重开互市?”
崔芜:“……”
盖昀却不容她思忖说辞,将预备好的腹稿一口气道来:“使君交好秦帅,令其重开互市,则西域之金源源不断流入关中,此为一者。”
他将扣在托盘上的一只茶盏翻过,摆在案上,又取了第二只茶盏:“使君收服巨贾丁家,借商队之名远下江南,看似互通有无,将江南之财引入北地,实则是在江东孙氏的地盘上安插了一双耳目,此为二者。”
他摆上第三只茶盏:“使君取歧王而代之,以凤翔、陇州为根基,招兵买马、治地安民,待得羽翼丰满便可挥师东进,将八百里秦川纳入囊中,此为三者。”
他执茶壶,在这三只杯盏中依次倒入茶水:“使君于这三处布局,看似闲笔,其实是将中原基业最重要的三地握入掌控。”
“使君崛起不过半年,就已有如此眼界、如此胸襟、如此手笔,容盖某斗胆问一句,使君胸中所容,当真只有关中一地吗?”
丁钰猛地看向崔芜,就见她低低垂眸,浓墨重彩的睫羽掩住思绪,继而一笑。
“自我入萧关至今,先生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她抿起唇角,“若我说不是,先生可会觉得我狂妄自大?”
盖昀摇头:“使君胸有丘壑,智计手段皆不在须眉之下。”
“前朝已开女帝主政之先河,旁人可以,使君为何不行?”
丁钰极细微地抽了口凉气。他大概是所有人里最了解崔芜的,对她的心思当然有所察觉。可盖昀张口就是以前朝女帝作比,言下之意,竟是认定崔芜志在天下,区区关中不过是大鹏同风的踏脚石。
那一刻,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个念头:此人必须收为己用,如若不然,来日必成劲敌。
崔芜却仿佛没听出这话中的分量和暗示意味,淡淡一笑:“前朝女帝虽说先后嫁与父子二人,到底是清白出身,荆州都督之女,身份也算得上贵重。”
“即便如此,在她称帝之后亦饱受世人指摘,叛军檄文讨伐时,第一条就是‘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1)
“如若世人知晓,一介出身风尘的楚馆女子也敢妄谈天下,不知会如何鄙薄讥讽?”
明堂之上陡然沉寂,能听见窗外活水流过竹筒,潺潺汇入方塘的动静。
丁钰不安地看着崔芜,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这女子的目光一直盯着盖昀。
两人视线交汇,好似一场无声的厮杀。
崔芜从三只茶杯中拆了一只出来,触手发现水温正好,遂送到唇边饮了口:“先生智谋过人,料事如神,又对崔某研究入微,想必不只是出于一时闲情?”
“您既知我入主关中后的种种作为,对我的身世来历,大约也不是全无耳闻。”
“我只问一句,先生天纵之才,当真甘心屈居一风尘女子之下?”
盖昀没有立刻回答,亦执杯饮了口。
却是丁钰先忍不住:“风尘女子怎样?说的好像你自己心甘情愿屈身楚馆似的。既然看不上风尘女子,那些狗男人干嘛没事往秦楼楚馆跑?他们若不跑,那些开青楼的又怎会为了迎合他们,将那些好人家的女孩子强买来接客?”
崔芜和盖昀两双眼睛同时看向他。
丁钰浑不觉得哪里不对,兀自侃侃而谈:“没有买卖就没有罪恶!分明是这些男人管不住下半身,还把罪过都推到女人头上,显得他们有多清高似的!我呸,真这么有节操,倒是把自己精虫上脑的器官给割了啊!”
他越说越露骨,虽是这个理,用词却直白得近乎粗俗。
崔芜开始大咳特咳,一边咳,还一边用手肘狂怼丁钰。
丁钰拨开她,横眉立目:“怎么,我哪里说的不对?出身名门又怎样?你看看那些所谓的‘豪杰’‘豪强’,满肚子尔虞我诈、争权逐利,压根没把老百姓的死活瞧在眼里。”
“他们有什么可看不起你的?要我说,他们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崔芜无奈,尚未来得及开口,只听盖昀缓缓道:“丁六郎君并无一语道错,出身风尘如何?名门贵胄又如何?乱世如山崩,倾覆之下,众生俱是粉身碎骨,谁又比谁更高贵?”
他大约是想起泾州惨状,眼神暗沉,突然长身而起。
“刷拉”一声,堂角线绳牵动,滚落一轴舆图,正是崔芜前次造访时所绘。
与送秦萧的那份不同,这一幅竟是绘出了中原四境——西邻吐蕃、西域,南抵南海,东至东海沿岸,江南、河南道、河北道,以及……
北境为铁勒所占的幽云十六州。
“使君志向,盖某了然于心。但盖某也想问一句,使君心存高远,为的究竟是一人志向,还是天下万民?”
盖昀蓦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崔芜。
崔芜却道:“有区别吗?”
盖昀皱眉。
“我想让自己过得好,也想让身边人安乐无忧,”崔芜说,“这两者并不冲突,难道一定要舍弃某一方,才算是大公无私,为天下先?”
盖昀沉吟不语。
“崔某自知力微,但我既走上这条路,就绝不回头,”崔芜亦是起身,对盖昀作揖,“崔某愿荡平天下,还万民一个朗朗乾坤,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