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昀默然良久,终于弯腰,对崔芜回了一礼。
“盖某久乐田园,无意卷入纷争,还请使君恕我难以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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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丁钰原以为盖昀前面铺垫这么多, 当是一口应承,谁知人家居然拒绝了。
那一刻,他怒发冲冠, 大有撸袖子和姓盖的争辩三百回合的架势。
崔芜却一抬手,摁住他到了嘴边的话头。
“先生为何不愿?”她直言不讳地问道, “是我的才具不匹配,德行不够格,还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崔芜眼光不差, 看得出来盖昀询问她是否有志天下时, 眼神粲然,绝非伪装。而他说自己久乐田园,无意卷入纷争时,脸上的迟疑与挣扎,亦是货真价实。
“先生指点杨家人行事,将原州打理得妥妥当当, 又把崔某入关后的所作所为调查得一清二楚, ”崔芜说,“你做了如此多的功课, 我不信你甘心屈居于这原州城的草庐之中。”
“先生到底在犹豫什么, 或者说,顾虑什么?”
到最后,盖昀也没给出个像样的解释,只是吩咐小童送客,态度之明确决然,没有任何争辩的余地。
刚从草庐出来,丁钰就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我就说这人神神叨叨, 指不定是故弄玄虚!勾得你接连三次造访,结果怎样?不去,不愿!”
“真当他是诸葛武侯啊!既然没这个心思,做什么不一早把话讲明?拿人耍着玩,很有意思吗!”
崔芜却若有所思。
“我大四实习那会儿,在医院附近租了间房子,一个人住有些害怕,想养只猫,”她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宠物店跑了好几趟,看中一只蓝双布偶,价钱谈好了,注意事项也跟宠物店的小姐姐问清楚,猫砂盆猫爬架猫抓板一应俱全,临了我却反悔了。”
她鲜少谈及自己上辈子的事,丁钰一句“跟姓盖的”有什么关系到了嘴边,又生生转了回来:“为什么?不喜欢了?”
崔芜摇了摇头。
“因为小姐姐跟我说,布偶是猫中之狗,性子黏人得很,需要主人长久陪伴。如果照顾不周,很容易情绪失落,甚至出现抑郁症。”
“我当时正在医院轮岗,白班夜班轮着来,两三天不着家是常有的事,哪有功夫一直陪着猫?听完小姐姐的话,我忍不住想,如果我照料不周,猫抑郁了怎么办?如果猫生病了,我有时间带它去宠物医院,有经济实力一直替它治疗吗?”
“即便猫不抑郁也没生病,它成了我的宠物,真的会幸福吗?我甚至连照看它的时间都没有,真把它买回去,十日里有七八日都只能自己呆在家里,吃饭喝水有自动喂食机和自动饮水器,猫砂盆却只能多买几个,一个礼拜清理一次……”
丁钰听得咋舌不已:“停!我说妹子,你想的也太多了吧?咱就是养只猫,用得着这么悉心周全吗?”
“就算是养猫,到底是一条生命,怎能不瞻前顾后,考虑周全?”崔芜反问,“养猫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丁钰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你不会想说,那姓盖的打算把你当布偶养了?”
崔芜回了他一肘子。
“我是说,我养只猫尚且瞻前顾后,何况盖先生的决定关乎半生命途?”她心知对丁钰不能玩“微言大义”那一套,凡事都得掰开揉碎说透了,免得对方听不懂,“我看他是真心喜爱隐居田园,一旦出仕,就得陪我征伐天下,说不定会如当年诸葛武侯一般,将一辈子赔进去,最后落得个心血耗竭、死不瞑目的下场。”
“你说,他如何能不犹豫再三?”
崔芜的长篇大论流水般淌过,唯有“征伐天下”四个字好似潮水落下后的礁石,格外清晰醒目。
“你先等等,”丁钰说,“征伐天下?你想好了?”
“想好了,”崔芜说,“就像你说的,那些所谓割据一方的人物,有几个堪配为人的?都不必提远的,看晋帝和江东孙氏为人,可见一斑。”
丁钰显然也看不上这二位行事,低头“啐”了一口。
“这样的人都敢肖想天下,我为何不能?”崔芜冷冷道,“被铁勒人挟持北上时,我就想好了,这辈子绝不屈居人下。”
“我以后的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我的命运,也只有自己说了算!”
丁钰毫无异议,举双手双脚赞成。
但他还有一重顾虑。
“这天底下的豪强没几个做人的,若是碰上,砍了也就砍了,”丁钰犹豫道,“你若真想争这个天下,我自是陪你,可河西地处冲要,势必不能放任旁人把控。”
“你收河西,首先要过的就是秦自寒这一关,你又与他兄妹相称,真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你下得去手吗?”
崔芜被他戳中心事,眼神极不明显地晦暗了一瞬。
“如今还谈不到收河西的地步,”崔芜说,“关中尚未平定,河东更是战火燎原。我与兄长犄角互助才是最好的选择,其他的,等平了河东再说也不迟。”
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事在人为,只要我与兄长不想开战,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河西之事确实不必着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怎么将盖昀请出山。
崔芜太需要一个助她定鼎天下的谋士了。
“盖先生心中疑虑,无非两点,”她说,“其一,我是否堪为明主。其二,他是否应该为了追随我,放弃归隐田园的自在生活,置身乱世搅弄风云。”
“这两者其实可以归为一桩,叫他知道我的才具足以平定天下,德行足以折服世人,值得他鞠躬尽瘁、竭智效忠。”
丁钰抓抓脑袋:“所以,你打算继续四顾、五顾茅庐?”
崔芜一笑:“登门是必须的,只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行事……我心里大概有了章程,只是需要时间。”
事实上,崔芜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她与秦萧约定二月出兵,原是北境冬末春初的时节,寒意虽未全然消退,冻土却已被春风催裂。
尤其是崔芜治下的泾、渭二河,随着上游冰凌消融,水位不断上涨,竟然形成桃花汛。洪峰过境,虽不至于像黄河泛滥那般严重,却也让沿岸百姓叫苦不迭。
“这一次与河西相约出兵,我不能同去,得坐镇关中盯着春汛,”发兵前,崔芜特意赶回凤翔,对延昭叮嘱道,“咱们手中已然有八千精锐,五千人由你领兵,三千人坐镇关中,每十日传信一次汇报军情。若遇紧急事态,你为领兵主将,可自行决策,不必等我回复。”
她心里明镜似的,虽因萧关城外的生死患难,对韩筠高看一筹,隐隐有与延昭比肩的势头。但论忠心论倚重,自然还是从入关起就追随她的延昭更叫人放心。
居上为者用人,最要紧便是“制衡”二字。既然解围萧关、荡平定难军的大功归了狄斐与韩筠,则联兵合攻夏州的差事,自当交与延昭。
既可避免一家独大,又能消除心腹潜在的不满情绪,一举两得。
延昭此人是天生的武将,官场上勾心斗角的那套他并非不懂,只是不屑为之。
崔芜委以重任,他便坦然受了:“主子放心,末将绝不让您失望。”
“还有,”崔芜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反复揉捏指节,“此次出征是与河西联兵,虽两军路线不一,却总有会师的一日。”
“我命你领兵,未尝不是因为你与兄长、颜小将军都曾熟识,也算有几分交情。但你须记住,自发兵之日起,你便是我崔芜的将。你与安西军并非从属,而是分庭抗礼。”
延昭了然,郑重抱拳:“末将明白。”
大军出征,动静必然不小。但奇迹般地,凤翔府内,百姓并无太大反应。
归根结底,还是春风催绿了边草,正值农耕时节,看顾田地还忙不过来,谁有闲心顾及旁的?
当农人忙碌的身影频繁出现在田时地头时,崔芜命人打制的“代耕”终于派上用场——北境畜力有限,三五家也凑不齐一头耕牛。人力扶犁殊为辛苦,有工具辅助则省力得多。
虽一架代耕少说得两三人共同操作,但在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力,可比耕牛便宜多了。
“跟农户们说好,留出时间,光耕一遍可不够,须得沿着先头犁地的痕迹再耕一遍,方可下种。”
崔芜用最简单的话将“套耕”的操作方法说明,又道:“若有农人问起,就说是我昨夜梦见凤凰神鸟,神鸟怜悯世人,给出的新式耕地之法。依照此法农耕,可让庄稼长得更好,若是不成,待得今岁秋日,让他们带着地里的收成到王府寻我,我自会给他们补偿。”
负责春耕的官员大都是去岁年末正经考试录用的,因着不论出身取士,好些家境贫寒的子弟得以进入府衙做事,也算是一步登天。
此次春耕,崔芜很自然地将差事交代给这些出身贫家、知晓农事的新人官吏,并再三叮嘱:“农耕乃一地之本,你们家中都有父母兄弟,没少为农事发愁,这回的差事兴许干系到他们未来一年的口粮。”
“可要格外用心,万不能轻易敷衍。”
官员们知道厉害,亦不愿放弃这个能令使君对自己另眼相看的机会,纷纷摩拳擦掌:“使君放心,下官等必竭心尽力,不负所托。”
交代完春耕事项,崔芜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原州,第四次造访盖宅。
只是这一回,她没给小童任何回绝的机会,直截了当道:“烦请转告盖先生,崔某此来是为了今春渭河的桃花汛。此事干系到沿河数万百姓生计,还望先生勿要推脱,不吝赐教。”
崔芜吃准了盖昀脾气,知道这人犹豫归犹豫,却绝不会拿民生开玩笑。
事实的确如此,这句话撂下去,不出半炷香,小童回来开门,对崔芜比了个“请”的手势:“先生在堂上等候使君。”
崔芜进门,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塞到小童手里。
“自家做的糖块,可甜了,留着肚饿时当零嘴吃吧。”
小童挠了挠头,面露迟疑。
他得盖昀叮咛,若是有人送礼,不管多名贵的礼物,一概退回。但崔芜送的礼物称不上名贵,却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尤其乱世之中、物力维艰,莫说零嘴甜食,便是吃饱肚子都不容易。
好容易得了一包糖,要他如何舍得还回去?
“都是自家做的,没多贵重,只是外头想买也买不到,”崔芜看穿了小童心思,对他眨眼,“没事,留着吧,咱悄悄的,不让盖先生知道,保证他不会骂你。”
小童心动了:“当真?”
崔芜郑重点头。
小童咬着嘴角想了好一阵,犹犹豫豫地伸出一根小手指:“那,拉勾。”
崔芜见他伸出的一截手指细伶伶的,薄薄一层皮肉包着骨头,浑没有后世同龄人的白胖敦实。
她叹了口气,拎起袍摆半蹲下身,伸出小指与其相钩:“拉勾勾,谁也不说出去。”
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小童收了崔芜的糖,自觉欠了对方好大一个人情,不归还一二实在说不过去。
遂在领着崔芜前去明堂的路上,小声说道:“使君走了大半个月,先生时常心不在焉。晚上一个人闷在书房,对着使君留下的那张舆图一发呆就是大半宿,还不时长吁短叹。”
“我问先生,什么事如此烦心?若是解决不了,何不请崔使君相助?先生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让我自去歇息,不便管他。”
崔芜一听就猜到,定是盖昀那日回绝了自己,虽是全了终老林泉的梦想,却有负一身才具以及平定天下的志向,这才心中不快,郁郁寡欢。
“这还不简单?”崔芜想,“早点从了我,不就你高兴,我也高兴了?”
但是当着盖昀的面,她却不能这么说,而是直奔正题——将自己绘制的渭河流域图浦展在长案上,用手指点着,一一道来。
“晚辈翻阅过渭河流域的地方志,其所经之地的气候大都春暖干旱,夏热多雨,秋凉湿润,冬寒少雪。”
“每逢暴雨时节,渭河境内泥沙俱下,其中部分随水流走,更多的却沉淀河床,使得渭河淤积严重,河床年年递增,灾情也随之加重。”
崔芜做足了功课,说来有条不紊:“崔某以为,渭河不可不治,但如何治理还需费些思量。光是加固堤坝,终归指标不治本。且堤坝高一尺,河床高一丈,久而久之,河面高于地面,岂不成了地上悬河?”
“若有一日堤坝损毁,河水势必一泻千里,届时两岸农田皆要遭受大难。”
崔芜故作沉吟:“若只是河水泛滥,不论修筑堤坝,或是建渠引流,都可消解一二。但这河床积淤,非人力可以解决,该如何是好?”
她其实有法子,只是要拿此事作话头,引盖昀深入探讨,绝不能立时揭了自己底牌。
谁知盖昀道:“使君所言不错,此事盖某也有留意,倒是想出一法。”
崔芜正低头饮茶,好悬被茶水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