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座聚满五千轻骑的军营而言,实乃不幸中之万幸。
然而崔芜不敢掉以轻心,每日两次巡视病卒休养的营地。除此之外,她亲自看顾重病的颜适,几乎是衣不解带、夜不合眼。
虽然此举在外人看来有些屈尊降贵,但是对病人来说,确实是一剂强心针。尤其是服药之后,颜适精神渐好,还有心情与崔芜开玩笑:“若是被小叔叔知道……咳咳,染了疫病能得崔使君亲、亲自看顾,他说不定……咳咳,后悔未能与我调换过来。”
崔芜正为他做热敷,闻言不知该欣慰还是直接抽他一耳刮子:“病成这样还有闲心玩笑,我看你是死不了了。”
炒热的茱萸敷在穴位处,热气直透肌理,深达内脏,驱走了附骨之蛆般的寒意。颜适自觉恢复了几分力气,话也说得更顺畅些。
“你别看我小叔叔总是冷着一张脸,很难相处似的,今年年关,除夕刚过他就离了凉州,紧赶慢赶,图什么?还不是为了赶在元宵节当晚,与使君道一声新岁安康。”
“还有……咳咳,我小叔叔从原州赶回时,带了使君亲手织的毛衣。他宝贝得很,除了刚回来时给众将瞧了,一直自己收着,轻易不给人过眼。你现在去他营帐里……咳咳,指不定他还贴身穿着呢。”
崔芜听他咳嗽声不对,冲颜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搭住手腕细诊。
脉搏减弱,直至若有似无,是奇脉。
造成这种脉象的病症不止一种,其中一类情况是患者出现肺水肿,由于心脏负荷过重而导致左心室充盈障碍,血液无法正常回流到左心室,从而引发肺动脉高压。
而肺水肿是霍乱常见的并发症之一。
那一刻,崔芜只恨古代医学科技落后,无法进行CT检查,只能用自制的简陋听诊器——也就是用细竹管连接的两个漏斗,一个贴住颜适胸口,一个抵住自己耳侧。
“吸气,再慢慢吐出。”
她此刻眼神冷峻、表情肃穆,与坐镇中军的秦萧极为肖似。颜适不敢玩笑,依言住口,慢慢吐息。
崔芜闭目细听,确认对方肺部有杂音,且间断性、短暂,位置比较固定,常在吸气末时更明显,咳嗽后减轻或消失。
用医学术语形容,这叫“啰音”,是由肺泡和细支气管内液体积聚而引起的。
果然是出现了肺水肿的病发症。
崔芜当机立断,扶着颜适半坐起身:“从现在开始,尽量靠着,不要平躺。”
她表情过于凝重,颜适觉出不对:“怎么,是我……咳咳,病情加重了?”
崔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有我呢。”
颜适不是不明白生死无常的道理,多少名将未曾死于沙场征伐,而是被区区一场疫病夺去性命,何况是他?
但崔芜的笑容和语气太镇定、太从容,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冷静下来,不安和对死亡的畏惧悄然消散。
崔芜用最快的速度开了方子,以泻肺逐饮为原则,开了葶苈大枣泻肺汤与小承气汤合方,包括葶苈子、大枣、酒大黄、厚朴、枳实等药材,额外加了黄芪和白术补气。
与此同时,她对颜适施以针灸,自关元穴、三阴交穴等穴位下针,调整脏腑功能,缓解肺水肿症状。
三阴交穴也就罢了,关元穴却是位于脐中下三分,搁在后世网文就是要打马赛克的部位。若非至亲夫妻,轻易不好显露给异性。
然而眼下救人要紧,崔芜想也不想就撩起颜适衣摆,眼疾手快地下了针。
这一遭动静不小,连秦萧都听说颜适病势垂危,虽是方才领兵回营,却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在营帐外守了足足两个时辰。
彼时早已入夜,西北天幕黑沉如墨,营中却是灯火点点。崔芜满面疲惫地掀帘而出,就见秦萧背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
崔芜一愣,继而会意,这位必定是忧心颜适,又唯恐贸然入帐会影响崔芜诊治,这才守候帐外。
她唤道:“兄长。”
秦萧回首:“阿适怎样了?”
“情况稳住了,”崔芜答得简明扼要,“幸而发现得早,施针及时,两副药灌下去,已经缓了过来。”
秦萧听得专注:“怎会突然喘不上气?”
崔芜不知如何解释“肺水肿”这个现代医学术语,思忖片刻才道:“兄长就当成是疫病造成体内痰液过多,积存在脏腑中,压迫住肺叶。气道因此变窄,自然会觉得喘不过来气。”
秦萧恍然,罕见地露出些许担忧:“那阿适……”
“我用针灸助其调节脏腑功能,又开了泄肺补气的方子,颜将军现在好多了,”崔芜说,“不仅能喘过气,脉象也平和了许多,眼下医工正看顾着,兄长不必过分担忧。”
秦萧了解崔芜,她说“脉象平和”,就是至少有七成把握颜适已然脱险,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
“亏得有阿芜,”他眉心笼着深重的疲惫,“若是阿适有什么不好,我真不知如何向他父亲交代。”
崔芜却留意到另一处细节——秦萧赶来时换了衣袍,右侧肩臂处明显鼓起一块,似是包裹绷带所至。
“兄长受伤了?”她问道,“可是伤在手臂?”
秦萧心知瞒不过崔芜,却没想到她一双眼如此之利,只一个照面就察觉不对。
“今日领兵追剿定难残兵,不想山坳处设了暗弩,一时大意了些,被一支弩箭擦过上臂,受了些许皮肉伤。”
秦萧说得轻描淡写:“不碍事,只是划了条口子,军医已然包扎妥当。”
崔芜却不放心:“去帅帐,我替兄长瞧瞧。”
秦萧想说“不必了”,话到嘴边,瞧见崔芜郑重中不乏关切的神色,生生转过弯来。
他微微颔首:“那便辛苦阿芜了。”
崔芜确实疲惫,但她更惦记着秦萧伤势,唯恐军医处理得不精心、不仔细,定要亲眼见了才肯安心。
彼时帅帐已然点起火把,虽不至于亮如白昼,照明总是够的。崔芜一双杏核眼直勾勾地盯着秦萧,脸上一左一右刻着两个大字:脱、衣!
秦萧哑然,被个女子用那等直白的目光注视,竟能泰然自若地宽衣解带、除去外袍,里头却不是里衣,而是一件羊毛编织的毛衣。
而且编织技术不怎么样,针孔时小时大,走针也扭曲如蜈蚣。
崔芜一眼认出自己的手笔,饶是这衣服织出来就是给人穿的,还是微微一窘:“兄长一直贴身穿着?”
秦萧神色如常:“这羊毛衣裳甚是暖和,穿在外袍之内,无需夹袄便觉得微微燥热,是以不忍脱下。”
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崔芜却有点不太自在,转移话题道:“我先看看兄长伤处。”
秦萧解开衣襟,拉下里衣,露出右侧上臂包裹的厚厚一层绷带。崔芜手脚极轻地拆了开,只见一道三寸长的血口横陈于皮肤上,深约一分,清理的还算干净,只是军医不会缝合,撒上厚厚一层止血药粉再包扎起来就算处理完了。
崔芜皱眉:“这处理得也太粗糙了,留疤怎么办?”
秦萧失笑:“秦某领兵多年,身上大小伤疤不下十来处,现在才惦记着,未免晚了些。”
崔芜知晓自己说了傻话,也不懊恼,打开药箱取出针线:“我替兄长缝两针吧,只是会有些痛。”
秦萧直接将胳膊伸过去:“阿芜随意就是。”
第96章
大帐之内火光明亮, 秦萧颀长的身影投映在帐帘上,挺拔如松。
崔芜仔细检查过,发现秦萧上臂伤口确实处理得很干净, 随口道:“军医用什么清理的?”
“阿芜所给的烈酒,”秦萧说, “虽有些刺痛,但是极为管用。之前攻城时,我身边有个亲兵被刀锋撩过左肋, 以此酒清洁伤口, 并无红肿恶化迹象,如今已然好得差不多。”
崔芜哭笑不得:“我总共就给了兄长一小瓶酒精,你自己用都不够,还想着分给别人?”
一边说,一边动作飞快地穿针引线,每一针都仔细打好结。
细针刺入皮肉, 说不痛是假的。然而秦萧衣襟半敞, 伸着右臂任由崔芜处置,左手只管握一卷兵书, 口中谈笑自若。
“亲兵追随秦某多年, 如我手足一般,焉有我有药,却不舍得给他们用的道理?”他说,“总归是救人,不算辜负阿芜心血。”
崔芜无奈,却也知道秦萧身为一军主帅,断没有独享好处的道理:“兄长只管拿着我的好处做人情,回头再问我要, 我可没了。”
秦萧淡笑:“若是秦某重伤濒死,阿芜也不管?”
话没说完,只觉右臂伤处狠狠刺痛了下,不觉皱眉。
回头看时,崔芜已缝完最后一针,皮笑肉不笑地收了针线:“兄长是沙场悍将,生死无忌。阿芜却只是个小女子,听不得这些,兄长还是嘴上把些门好。”
秦萧试着舒展手臂,发觉崔芜伤口缝合得极好,且针结排布成一条直线,可比她织的毛衣规整多了。
遂调侃道:“阿芜这手艺,难怪史伯仁见天惦记着请你来坐镇伤兵营。”
崔芜:“唔?就是兄长麾下那个壮得跟头熊似的将军?他不是觉着女人就该守着后院相夫教子,这才过了多久,改主意了?”
秦萧:“……”
他直觉崔芜对史伯仁很有意见,只稍一沉吟,就干脆利落地做出决断:“他对阿芜有偏见,你心中气恼也是应当。你想揍他吗?”
崔芜好悬咬着自己舌头:“我说想,兄长就让我动手吗?”
秦萧居然当真思忖了下:“别伤筋动骨,别表明身份,晚上寻个没人的角落,把他套上麻袋拖过去,秦某就当不知道。”
崔芜:“……”
看不出来,秦帅老成持重的表象下,居然藏了这么一副促狭心思。
然而她细细端详秦萧,蓦地察觉端倪。
秦萧今年不过二十四……过了年,算是虚岁二十五,恰好是上辈子她穿越的年纪。
她上辈子这时候在干什么?
虽然医院门诊确实很忙,时不时还要应付难缠的病人家属,但总体来说,日子还是舒心的。
遇上轮休或是节假日,她最喜欢的就是脱了白大褂,画个美美的妆容,约上闺蜜去商场逛一整天,再捧杯新推出的网红奶茶,去电影院看一部新上映的电影。
日子忙碌、奔波,却又逍遥有盼头,正应了那句歌词: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永享人世繁华!
可秦萧呢?
他的童年是在生母的压抑郁愤和喜怒无常中度过的,无时无刻不在揣测母亲的心情,担心哪里又触怒了她。虽然这怪不得姚魏夫人,可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显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经历。
他的少年是在嫡母与嫡兄看似爱护、实则提防的两极态度中过来的。所有的锋芒毕露以及为生母争一口气的想法都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他的嫡兄不再是可敬的兄长,嫡母也不是那个温和慈爱的母亲,他们看向他的目光充满猜忌与戒备,最终在姚魏夫人抑郁而终后,将他逼离秦家,独自走向塞外的黄沙大漠。
然后,少年时期还没过完,就被一盆血海深仇当头泼下——旧部叛乱、家族覆灭,昔日他爱的和恨他的,尽皆埋葬在叛军的铁蹄与屠刀之下。
他成了河西秦家尚还在世的唯一血脉,被迫以少年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万余安西军与扼守冲要的河西四郡。昔日渴望的权柄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砸入怀中,而他回首四顾,却再也找不到当初想守护的人。
于是权柄成枷锁,愈重愈沉,压得他步履维艰,以至于在后世人还是大男孩的年岁,被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起来,养成如今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性子。
归根结底,还不都是被这个世道给逼的。
想到这里,崔芜看秦萧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昔日隐在亲近之下的微妙忌惮淡到几乎隐退,油然而生怜惜之情。
她盯着秦萧的时间太久,秦萧如何留意不到?诧异回望:“怎么了?”
崔芜回神,当然不可能把真心话说出来,仓促间抓住一个堪堪闯入脑中的念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兄长身材不错。”
秦萧:“……”
崔芜反应过来说了什么,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