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理直气壮:“走之前把那么多事务交代给盖先生,如今回来了,不得验验货?既不能回府衙,自然是去盖宅蹭饭吃。”
丁钰:“……”
行吧,您是主君,您说了算。
在崔芜的强烈要求下,车队途中拆成两股,大部队浩浩荡荡开入原州城,吸引了无数别有用心的耳目。二十精锐亲兵化装成走南闯北的行商,护着崔芜直奔城西而去。
可以想见,前来开门的小童看到扮作男装的崔芜时有多么无奈。虽然收了崔使君行贿的糖块,不好将人赶出去,领人进屋时也是不情不愿。
“先生这几日可操劳了,屋里总点着灯,直到半夜也不见熄灭。我劝先生早些歇息,先生也不听,每一日何时睡下的都不清楚。”
小童绷紧肉嘟嘟的小脸:“使君这回来,不会又要给先生派什么差事了吧?”
崔芜抿嘴一笑:“你猜。”
小童:“……”
崔使君调戏未成年毫无心理压力,换做盖昀当面,却不敢这么轻佻:“这些时日有劳先生,崔某感激不尽。”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盖因一段日子不见,盖昀显见得憔悴了许多,神色疲惫不说,眼角亦添了几丝细纹。
“使君言重了,”他言辞依然如往昔般谦和,语气里却透着淡淡的无奈,“使君言必称民生,盖某虽不才,又怎敢吝惜一己之身,置百姓安危于不顾?”
这话换做旁人来说,崔芜未必相信。但盖昀身无一官半职,却愿接过印鉴替她守住原州,这话由他来说,比旁人有分量得多。
“这是我最佩服先生的地方,”崔芜说,“明知我在故意拿捏,可但凡搬出百姓二字,先生依然甘愿入局。”
她坦然说出“拿捏”二字,将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倒让盖昀原有的一点芥蒂释解消散。
“使君倒是坦诚,”他摇头失笑,为崔芜倒了杯热茶,旋即将一只细长的木匣推到崔芜跟前,“所幸不负使君所托,还请使君一观。”
崔芜打开匣子,眼神顿时亮了:“这是……”
她将匣中之物取出,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又对光仔细打量,口中道:“先生大才,崔某果然没有看错人。”
盖昀捧起茶碗饮了口,低低垂眸:“差事已了,盖某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从怀中取出崔芜临行前交托的印鉴,摆在案上:“此物还请使君收回。”
崔芜的注意力从手中物件上移开,极锐利地看来。
第102章
此时正值三月初, 虽说西北气候苦寒,庭中枯枝被来自江南的春风一再催逼,也绽放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竹筒引着活水, 潺潺流入下方承接的活动竹管,偶尔“咔哒”一下, 打破了此刻异乎寻常的静谧。
明堂之上,崔芜正身端坐,手中捧着一盏清茶, 垂眸掩住瞳中思绪。
“先生一再拒绝崔某招揽, 却在某以原州百姓相托时,甘心接下印鉴,”她缓缓道,“此举看似前后矛盾,但我私心揣度,先生实是心怀悲悯, 见不得百姓受苦。”
“既然先生有心为百姓、为天下做一番事业, 却迟迟不愿出仕,想来并非因为先生沽名钓誉, 而是对招揽你的主君有所顾虑。”
崔芜伸出一根细白如玉的手指, 越过案面,在盖昀面前点了点:“如今我就坐在先生面前,先生有何犹疑?但说无妨。”
盖昀转向窗外,瞳中映出点点生机,眉间却夹着极隐晦的阴霾。
“使君并无不是之处,”良久,盖昀缓缓道,“您甚至比寻常男儿还要胸襟宽广、手腕高明。若为男子, 必能做出一番事业,却偏偏生成了女子……”
崔芜听客套话听得不耐烦:“女子又如何?崔某真心求教,先生就别敷衍我了。”
盖昀于是单刀直入:“使君今年也有十八了,可曾想过成婚之事?”
崔芜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不觉一怔。
“盖某并无不敬之意,”盖昀说,“据我所知,使君今年不过十七八,正是女子最好的华年,心悦于人或是被人仰慕,都再正常不过。”
崔芜皱眉瞧着他。
“但世间规矩,夫为妻纲,一旦成婚,妻子听从丈夫就是天经地义,”盖昀说,“诚然,使君不能以寻常女子推论,可若使君心悦之人以夫君之名收服麾下,乃至分夺权柄,使君打算如何应对?”
崔芜瞳光晦暗,沉吟不语。
“使君志在天下,这本是好事,可使君须知,争夺天下并不容易,越到后来就越是凶险,”盖昀说,“昔年诸葛武侯励精图治,上下一心尚且功败垂成。昀不才,不敢以先贤自比,却也知道一方势力倘若陷入争权内斗,则为谋士者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力回天。”
“多少乱世枭雄皆因争权内斗而亡,好比秦之茯坚、晋之八王乱政,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昀不能不谨慎小心。”
崔芜微阖双眼,曲指敲了敲案几。
“先生疑虑的,只此一桩吗?”
盖昀欲言又止。
自然不止这一桩。他对崔芜说自己喜爱田园之乐,此为托词,却也是事实。倘若应召出山,则后半生皆需如诸葛武侯一般鞠躬尽瘁,直至呕心沥血而亡。纵然侥幸成就大业,也不敢保证有命回归此间田园——自古以来,能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的主君还少吗?
这种种顾虑拧在一处,好似一道天堑,横亘在盖昀的出仕之心前。即便他知崔芜私心倚重,未曾投效就敢以身家性命相托,却仍迟疑着不敢落下筹码。
说到底,人心易变,今日光风霁月,谁敢保证来日不会变成一个满腹猜忌的睚眦小人?
更何况,她是女子,性情远比男子更捉摸不定些。瞥如前朝女帝,即位之初亦是英明神武,可后来呢?大兴酷吏、宠幸男宠,做尽了大跌眼球之事,险些晚节不保。
盖昀沉吟良久,还是从袖中掏出一卷账簿,递到崔芜面前。
“这是使君日前送来的钱财宝物,昀计算了修堤所需,列明条目,还请使君过目。”他以极客气却有保留的语气说道,“昀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还请使君另寻能人主持修堤事宜。”
崔芜粗略翻了几页,发现这不仅是账簿,更是一本治河方略,除了将哪个阶段该做哪些事,人员如何疏散、百姓如何安抚、土石砖块自何处寻,又该自何处开渠疏流、哪里加固河堤一一列明,更把每个阶段的大致所需费用以及上下误差写得详细。
不夸张地说,依照这本治河方略,换成任何一名官员,只要有常识、明事理,都能大差不差地做下去。
果然不负大才之名。
崔芜心里有了决断,脸上却做凄楚状:“先生当真要置天下百姓于不顾?须知战事多拖一日,百姓就多受一日的罪,还不知有多少无辜生民惨死刀兵之下!”
“先生,当真忍心如此?”
盖昀偏过头,看神色分明是不忍,却狠下心肠摆了摆手:“请恕昀实难从命。”
崔芜眼角泛红,泪光盈然于睫。
她生得眉眼精致,此时含泪凝睇,越发惹人怜惜。饶是盖昀并无他想,见了这一幕还是心头微震,忙不迭转开视线,唯恐再多瞧两眼,自己便要一溃千里,投降认栽。
只听崔芜幽幽长叹:“既然先生主意已定,崔某也不好勉强。先生助我良多,请受崔某一拜。”
言罢,她长身跪正,深深作揖。
盖昀慌忙扶住:“使君请起,昀实惭愧。”
崔芜把戏做足了,但她当真放弃了招揽之心吗?
显然不可能。
她已明了盖昀心结所在,旁的都是虚的,过不了自己这关才是最要紧的,因此下定决心,一张不如一弛,先行答应放松其戒备,再另作打算以图来日。
毕竟,她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因着崔芜让了一步,当她提出在盖宅小住数日时,盖昀没好意思拒绝,让小童将人领到后院安置。崔芜也不客气,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三间上房,和丁钰分了东西里间,至于随行亲卫,则只能在东西厢房以及后院柴房暂且凑活。
崔芜等待的时机是什么?自然凤翔那边的消息。
她做了这么大一出戏,又是自为诱饵又是假作遇刺,无非是为了引得凤翔城内的异己信以为真,采取下一步动作。
如今,终于等到了收官。
崔芜一向很有耐心,当初能在镇海军节度使府蛰伏大半年之久方寻到脱身机会,何况现在?她在盖宅一住就是七八日,绝口不提招揽之事,每日除了与盖昀探讨民生施政,就是分析天下局势,大有躲在这清净小院指点江山的架势。
“以崔某一路北上之见闻,中原虽不乏豪强崛起,能成气候这不过寥寥。以北境为例,泰半山河落入晋帝掌控,按说他算是数得着的英雄了吧?”
“可他倒好,掉头就把幽云十六州拱手送与外族,致使我北境边陲再无屏障,一旦铁勒胡骑挥师南下,便可长驱直入,将我中原千里沃土当成跑马场!”
崔芜与盖昀对坐在小院中,亲自向风炉上烧了一壶滚水,冲开杯中捏碎的茶砖,沏成两杯虽苦涩却回味无穷的盖碗茶:“如此行径,还能手握长江以北半壁江山,可见我中原无豪杰矣。”
盖昀不置可否,只在听到“幽云十六州”几个字时皱了皱眉:“晋帝卖国求荣,不过一鼠辈耳,确实当不上英雄。只是昀听说,江南亦有豪杰辈出,使君自南来,就无一人看入眼吗?”
“江南叫得出名号的,不过南楚与江东孙氏。”
提及“江东孙氏”,崔芜唇角抿起一丝冷笑:“崔某虽未得见南楚国主,却曾耳闻其行事。他朝中权相每一餐都须府中家妓端盘侍奉,美其名曰‘肉台盘’。先生以为,如此行事,能称之为豪杰否?”
盖昀眼底闪过一抹不知是厌恶还是讥诮的神色:“以之为豪杰,当真是辱没了豪杰两个字。观其行事,连乡野富家翁亦不如耳。”
“至于江东孙氏,”崔芜话音意味深长地一顿,“唔,倒是比南楚出息些。至少孙氏父子当政期间,治河筑堤、发展圩田,又设撩水军四部,主司浚湖、筑堤、疏浚河浦,令得苏州、嘉兴等地得享灌溉之利,也算干了些许实事。”
她言辞还算客观,盖昀却听出了平淡客观之下的尖锐讥讽:“只是如此?”
崔芜本不待多言,可惜没忍住,那些话好似铁刺,长年累月煎熬心头,已经磨得尖锐无比,令她不吐不快。
“孙家父子虽有才具,却不做人,享百姓供养而登高位,却不把下头人当人看,凡事只求自己快活而不顾旁人死活。更有那孙大郎君,只拿下半身想事,一颗脑子竟是长来当棒槌使的。”
“如此为人为君,尚还不如铁勒那姓耶律的将军,能偏安一隅,却不可问鼎中原,充其量不过一王侯耳……还得看一统乱世的开国君主乐不乐意留他孙家一条残命。”
盖昀与崔芜相识日久,他又素擅观人,如何听不出崔芜言辞之下隐藏着极深重的愤懑与怨毒?
那已超出了单纯的就事论事,而夹带了更多的私人情绪。
他极具技巧性地避开这处逆鳞,有意缓和氛围:“这般说来,诸方豪强能被崔使君看入眼的,只有河西之主一人?”
提及河西,崔芜神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继而叹息:“兄长英武骁悍,以一身镇守丝路入口十余年,实乃不世出之英豪,只是……可惜了。”
盖昀略显讶异:“可惜什么?”
崔芜笑而不语。
可惜秦萧虽天赋绝佳,也为这天赋所累,受嫡兄与嫡母所忌,遭打压了十年之久。
可惜秦萧父亲,前河西道节度使秦显实是偏心到了姥姥家,将这资质不凡的庶次子自小送入军中,而不令其沾手政务,打定主意让他为嫡兄当牛做马到死。
可惜秦萧虽有平定乱世之志向,却为地缘所累,自顾尚且无暇,实无余力挥师东进。
可惜……可惜。
崔芜无意背后论人短长,抿嘴一笑,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凤翔的消息就是在这时传来的,崔芜无意回避,当着盖昀的面拆了密函,一目十行地扫到尾,终于找到想要的答案。
“府衙守得严密,实在插不进手,就把人安插进大牢当个狱卒,还真是小瞧了这姓余的手段,”她对亲自呈上书信的丁钰笑道,“六房主官倒还算干净,奈何底下吏员有两个与余家是拐着弯的亲戚……啧啧,真是防不胜防。”
盖昀见她拆信,已然挪开视线,架不住崔使君光风霁月过了头,直接将信函内容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让盖先生避嫌的努力成了无用功。
“反正都揪出来了,以后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丁钰很看得开,“这回闹出的动静不小,凤翔城内人心不安,你这个当主君的是不是得回去露个面,安抚一二?”
崔芜:“也是该露个面,免得失踪这么久,没心思的都起了心思。”
听这二位谈论起回程事宜,盖昀握杯垂眸,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奈何崔芜一早盯上他,哪容他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