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次三番居中转圜,无非是觉得自家少帅难得对一个女子动了心思,想要玉成好事。偏偏这女子身份特殊,动辄牵扯到眼前盘根错节的局势。
怎么就这么难!
颜适到底不甘心,虽然答应了,回去路上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可是少帅,你真不想……”
秦萧打断他:“并非不想。”
颜适应声闭嘴,睁大眼睛看着他。
“只是……还不到时候,”秦萧低头搓了搓指尖,“崔使君非寻常女子,再等等吧。”
***
崔芜为何急着赶回原州?
因为有人借着她修堤治河之事大做文章,在民间散布新任主君大兴土木、靡费民生的谣言不算,还想寻机凿开河堤,将大涨的春汛泄入良田,再伪造图谶,宣称新任主君德不配位,河水冲堤乃是上天示警。
实事求是地说,这一串组合拳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却十分恶毒。一旦真得了手,崔芜辛苦打下的基业不说化为乌有,也会根基动荡。
是以丁钰听说了前因后果,立时怒了:“谁这么丧心病狂?对付你就算了,河堤一旦被毁,千里良田都得毁于一旦!到时候,两岸百姓得死多少人?就算捡回一条命,也得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吃什么,住在哪?”
“能想出这种丧尽天良的法子,当真不把百姓当人看!”
崔芜:“这话倒是不假,她确实没把底下人当人看,不然当初凤翔城内也不至于瘟疫蔓延,患儿爹娘却连个正经大夫都找不着。”
丁钰一愣:“你说的……是她?”
第101章
无论崔芜还是丁钰, 都记得凤翔城中曾隔空交手的阮侧妃。虽然那一役的结果是以阮轻漠败退、崔芜入主凤翔告终,但“华岳神母”搅弄民意、睚眦必报的手段,还是令两人印象深刻。
“咱们上一回险些在她手里吃了大亏, 自她逃走后,我就一直盯着此人动向, ”崔芜说,“费了好些力气,总算探听出她离开凤翔后入了庆州, 把当初用在伪王身上的手段又给庆州守将用了遍。”
丁钰打开食盒, 里头是昨晚新制的寒具,留着今日赶路当零嘴用的——其实就是古代版的咸馓子,用水和面,搓成细条,扭结为环钏形状,再油炸而成。
只是丁钰和崔芜都爱食甜, 因此和面时加入蜂蜜, 油炸成型后又裹了一层细碎的糖渣,吃起来酥脆作响、满口香甜。
与其说是咸馓, 更像是简易版的麻花。
搁在后世的年轻人, 谁耐烦吃这个?又是糖又是油炸,热量高出天际,一口下去就是长胖的节奏。
可是如今,崔芜却唯恐自己摄入的热量不够,从丁钰手里硬分了一半,咔哧咔哧地塞进嘴里。
“她躲进庆州就算了,”丁钰吃得畅快,还没忘了正事, “平白无故,做什么招惹到你头上?”
崔芜睨了她一眼:“她若不出手,庆州能保多久?”
丁钰:“……”
他拍了下自己脑门,摇头感叹:“是我蠢了。”
崔芜与秦萧联手出兵,虽说首先拿下的是夏州,可夏州南边就是庆州。这两家皆是兵雄马壮,又挟着初战告捷的锐气,若说对庆州毫无心思,谁会相信?
“与其被动应战,不如先发制人,利用修堤一事搅乱五州之水,叫我自顾不暇,如此兴许还能多拖一阵时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煽动民意,为她重新入主凤翔铺平道路。”
崔芜干吃寒具有些噎,摸出水壶灌了口:“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换了你,不想搏一搏?”
丁钰颇没好气:“她若想要凤翔,只管自己来拿,煽动无辜百姓替她冲锋陷阵算什么本事?”
咔嚓咔嚓嚼着糖粒,好似泄愤似的,忽又想起一事:“她筹谋得这般缜密,你是怎么察觉的?”
崔芜掏出盖昀快马加鞭送来的密函。
“说来也巧,”她说,“还记得我从王重珂手下救出的那几个女孩子吗?”
丁钰当然记得。
“我给了她们选择,若想安安稳稳过完后半辈子,就留在凤翔府,等过两年事情平息,时局也稳了,我自会为她们寻门说得过去的亲事,以后相夫教子,再不用吃风刀霜剑的苦头。”
丁钰:“啊呸!你跟她们有仇啊?好不容易从姓王的后院逃了出来,又要把人送回去?一辈子困在小院里,抬头只能看到四方天,哪天被人卖了指不定还给人数钱——这算哪门子的安稳?”
崔芜无奈。
“你我是从现代社会过来的,当然会这么想,”她说,“可这时候的女子未必如此。若是人家就想当个贤妻良母,你却非得把人往腥风血雨里推,这不叫成全,是害了人家。”
丁钰咕嘟着嘴,没法辩驳这话。
“行吧,”他说,“后来呢?”
“十来个女子,一小半怕了,宁可找户安稳人家嫁过去,也不想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倒是以婉娘为首,另有七人不想再将命数交与旁人,宁可为自己博个前程。”
“婉娘”姓陈,便是当初欲跳崖而不得,被延昭救了的陈二娘子。她在一干被凌辱的女子中年岁最大,性子也最稳,倒是隐隐有为首的迹象。
“婉娘随你四叔去了江南,以后咱们在南边也算多了一双眼睛。剩下的几个,我各自安排了去处,其中有个叫娴娘的,被我安排去了庆州,成了庆州刺史府的一个婢女。”
崔芜徐徐道来:“个中谋划,就是她设法探听到,又传了书信回来,正落在盖先生手里,这才将蓄意毁堤的贼人逮了个正着。”
丁钰先是点头,点到一半,忽然察觉不对:“等会儿!既然贼人都逮住了,那姓盖的着急传什么书?还死活把你叫回去,到底想干什么?”
崔芜正待解释,车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两人从车帘缝隙望出去,只见车马正经过一处狭窄山道,无数响马打扮的汉子从两侧杀出,弩箭密集如雨,直逼安坐车中的崔芜。
崔芜反应极快地拉动线绳,车窗挡板落下,被箭矢撞出疾雨般的动静。然而那挡板是由硬木所制,极为坚硬,哪怕被钉成刺猬,依然纹丝不动。
崔芜缓了口气:“就是为了干这个。”
丁钰:“……”
他将大喘气的上下文衔接起来,得出一个了不得的结论:“所以,盖先生急着将你找回去,就是为了拿你这个主君当靶子,好将幕后之人的后手引出,再来个一网打尽?”
崔芜寻思片刻:“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差不多个鬼!”丁钰出离愤怒了,“那姓盖的有没有脑子?你是五州主君,身份贵重,他竟然教唆你以身犯险,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他负得起这个责吗!”
崔芜被他震得耳朵嗡嗡响,面露无奈。
她耐心等着丁钰唠叨完,方解释道:“盖先生信里只说不妨将计就计,成与不成,全由我自行决定。他把计划的利害都写分明了,是我自己想要行险一试,跟人家原没有太大关系。”
丁钰余怒未消:“他不是说,把你入主关中后的行事都调查明白了?能看不出你就是个惯爱行险的主儿?计划都提出来了,你会不答应?明摆着是把你算计进去,你还帮人家数钱呢!”
崔芜无奈扶额。
丁六郎君不愧是行商起家,三句话不离数钱。
车外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其中间杂着金铁交击之鸣,大约是半途伏击的强梁放完箭,开始近身肉搏。
崔芜大风大浪经得多了,面不改色:“你知道我不喜欢防贼千日,既然有一劳永逸的法子,为何不用?”
丁钰说不过她,赌气将头撇向另一边,单方面打起冷战。
他不吭声,崔芜乐得独享整盘寒具,耳听得车外的厮杀声渐次低落,她将最后一根寒具塞进嘴里,糖渣咬得嘎吱作响,手指拉了拉线绳,将挡板吊回原位。
不过片刻光景,对垒双方已然分出胜负。伏击道旁的强梁固然难缠,架不住护卫车队的皆是精锐,其中甚至有十来名出身安西军中的征伐悍将。
打照面不过几个回合,就稳稳当当控制住局面。
崔芜这才道:“再说,我这不是占着上风呢吗?若是先发制人还能出意外,我这个府君也不必当了。”
丁钰兀自气哼哼:“反正你总有理!”
说话间,最后一个响马也已授首。崔芜在车里待得气闷,溜达着下了车,背手走到跪成一排的俘虏面前。
“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
响马虽然被抓,人却颇为硬气,为首的头目对着崔芜“啐”了一口:“你个小娘皮,不老实在家里伺候相公,抛头露面不说,还妄想当什么主君……哈哈,真是欠、操!”
最后两个字尤为不堪,一干亲卫变了脸色。
然而他们谁也没崔芜快,只听“呜”一声嗡鸣,崔芜脸上笑意未改,藏在袖中的匕首却已出鞘,寒光闪过,响马头目发出凄厉的惨嚎,半片渗着血丝的耳朵掉在地上,竟还弹了弹。
“说啊,接着说,”崔芜和蔼可亲道,“你再说一句不中听的,我就割了你另一只耳朵。耳朵割完了还有鼻子,鼻子割没了还有眼珠,五官剃秃了还有手指脚趾,直到四肢尽断,把你削成人棍为止。”
响马首领:“……”
一众亲兵:“……”
以他们对崔芜的了解,这话成真的概率,是十成十。
响马们多为亡命徒,脑袋没了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若被人剃了五官、断了手足,当成一根人棍栽在土里,没事再浇浇水、施点肥……
这真是从□□到尊严都凌迟了一遍,哪怕入了阎王殿,下辈子投胎都没脸做人。
于是乎,不到半刻钟,一开始嘴硬的响马争先恐后地招了——不抢先不行,崔芜把话说得明白,每个问题只问一遍,答得最快的人不必受罚,若是慢一步,那五官还是手指,自己选一样交代了。
“咱们原是庆州军的人,这回实是奉咱们将军的命来伏击小……不,是使君,崔使君!”
“上头让咱们扮成匪寇,咱们哪知道为什么?”
“同谋?这个小的知道!我有个同乡妹子是在将军府里服侍的,听她说,凤翔城有个姓余的,给咱们将军写了封书信,请他出兵讨贼。事成之后,愿将凤翔城献与将军。”
“将军一开始还犹豫,后来跟神母商谈了几句,便愿意了……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小人实不知。”
崔芜先还噙着笑意,听到“神母”两个字时,瞳中掠过一丝极冷锐的光。
她得了想要的答案,对俘虏失了兴趣,转身向马车走去,经过韩筠时,偏头压低声道:“处置了,手脚利落些。”
韩筠躬身,神色谦和一如往昔,仿佛没听到响马方才的不敬之语:“主子放心,末将必定办妥。”
因为这段插曲,车队重新启程时,丁钰没再跟崔芜闹别扭,反而不遗余力地骂起余氏家主。
“我就觉得那姓余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人都下大狱了,还不消停,整这么一出,唯恐你太清闲是吧!”他唾沫星子横飞,“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心软,像对付那几个响马一样,削成人棍,再把骨头架子挂城门口,看谁敢跟你作对!”
崔芜有些好笑。
丁钰虽然贱兮兮的,终究是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骨子里还是心软的,见不得生民受难。
如今却能说出“削成人棍”这样的狠话,可见为了逗她开怀,下了血本。
“余氏家主已经下狱,杀不杀的区别不大,”崔芜说,“我在意的是,他人已经关进大牢,到底是怎么将消息送出去的?”
丁钰经她一语提醒,立刻反应过来。
“你说得对,”他说,“人在大狱还能把消息传出去,狱卒里肯定有他的人,保不齐府衙六房也被安插了钉子,得好好梳理一遍。”
府衙六房分别是吏、户、礼、刑、兵、工,各自主管官员府吏、税赋度支、礼祭贡举、刑罚审讯、兵籍兵械,以及营造工程事宜。
别看六房人数不多,掌管的却是五州境内最核心的政务,若被人安了钉子,后果不堪设想。
崔芜沉吟片刻,对丁钰招了招手。
“我有一个想法,”她把声量压到最低,几乎是用气音说道,“此番回程务必低调,对外就说我途中遇袭,身负重伤,眼下生死不明……”
丁钰一听就明白了:“你这是打算放烟雾弹,来个引蛇出洞?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你不回府衙,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