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 又道:“正好我为兄长准备了一份礼物,待得七八月间,大约已经铸造完成,届时还要请兄长品鉴。”
秦萧难得生出好奇,能让崔芜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起,这份礼物想必非比寻常, 至少在她看来, 是能让秦萧大开眼界或是爱不释手的。
可秦帅统领河西多年,虽说西北贫瘠、物产不丰, 他到底是大家子出身, 什么稀罕物没见过?又要多珍奇、多贵重的物件,才能震住他?
若是旁人开这个口,秦萧多半会以为此人轻狂。但是换作崔芜……
他没来由有种预感,这丫头说不定真能拿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容秦某问一句,此物是作何用途?”
崔芜笑眯眯地:“兄长想知道?”
秦萧颔首:“嗯。”
崔芜:“就不告诉你。”
秦萧:“……”
秦帅揉了揉眉心,对上崔芜连得意带戏谑的小眼神,默默饮了口茶。
安西众将面面相觑,其中不乏反应迟钝、替自家少帅不忿之人, 幸而颜适眼疾手快,挨个怼了一肘子,才将他们到了嘴边的抱不平之语怼了回去。
“能不能有点眼力见!”他小声数落,“没瞧见少帅连吭都没吭一声?人家小……咳咳,兄妹之间的官司,你们瞎掺和什么?还嫌上回马步扎得不过瘾啊!”
想起上回自家少帅阴沉沉的脸色,安西众将不吭声了。
依着崔芜的性子,好容易入一趟朔方城,自是要多待几日,将城池里外逛一个遍才算回本。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她才待到第五日,一骑快马飞驰入城,将来自原州的信函呈送到崔芜手中。
“盖先生命卑职快马送信,请使君立刻返回原州。”
拿到那封火漆封口的信函时,崔芜感受到不同一般的分量。
火漆和印鉴是她留给盖昀的,防的正是关中有变,消息一时半会儿送不过来。只要盖昀亮出印鉴,则靖难军帐下的斥候与信使任其调遣,确保信息畅通无阻。
崔芜了解盖昀,他至今未曾下定决断搅入这潭浑水,轻易不会动用这枚印鉴——所以,是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已然十万火急的变故?
抱着这份猜测,崔芜拆开信件,大致扫了两眼,长眉立刻拧紧了。
“兄长今日可在府中?”她抬头道,“我有要事与其相商。”
秦萧这一日却不在节度使府,而是去了城外大营。闻听崔芜相请,他当即策马回城,踏入书房时,身上铁甲尚未卸下。
“出了何事?”他问,“为何突然要走?”
崔芜转身,收起私下相对的闲散随意,神色称得上凝重。
“原州出了变故,我必须马上回去,”她用最简单的话将前因后果一概而过,“事发突然,未能事先知会兄长,望请见谅。”
秦萧比了个手势,二人分宾主落座:“可有什么是需要秦某相助的?”
如若换成旁人,崔芜或许会以为这是客套话。但是自秦萧口中说出,却有种说不出的分量。
她绷紧的后背略微松弛少许。
“确有一事需要兄长相助,”崔芜道,“夏州已下,往南便是庆州……”
秦萧:“之前你我两家约好,合力打下夏州,紧跟着便是发兵庆州。纵是阿芜不提,秦某也不会忘。”
崔芜犹豫片刻。
“我知兵法之道,贵在奇诡,越是动若雷霆、出其不意,越容易兵不血刃,”她说,“但是这一回,阿芜有个不情之请。”
秦萧:“你直说便是。”
崔芜缩在袖中的手指捻动了下,难得面露踌躇。
“我想请兄长打出安西军的旗号,越声势浩大越好,”她说,“我知如此作为,必会令盘踞庆州的守军生出戒备,但我有我的用意。”
秦萧垂眸:“可以。”
崔芜:“……”
她在书房等待秦萧归来的半个时辰中,准备了种种说辞,设想了手头能拿出的筹码,准备不遗余力地说服秦萧。
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痛快,根本不需要她解释什么,直接一口答应。
“兄长……不问我缘由吗?”
因为过于吃惊,崔芜开口时甚至磕绊了下:“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这样要求?”
秦萧端起茶碗,里头并非什么上好的茶叶,而是用粗茶炮制的茶砖,喝在嘴里有一股苦涩味,他却饮得慢条斯理,姿态闲适。
“若是秦某没猜错,”他说,“应当与阿芜着急赶回原州的缘故是同一桩吧?”
崔芜揉了揉额角。
“兄长用兵如神,料事亦能未卜先知,”她坐得太久,双腿有些酸麻,换了个闲散些的姿势,“原州境内出了点小变故,根子却是应在庆州,里头还有一位我的老朋友……唔,想请兄长帮忙将阵仗闹大些,分一分她的心思,方便我顺藤摸瓜。”
秦萧面露沉吟,曲指在长案上有节奏地敲击几下。
“日前安西军中疫病四起,全靠阿芜力挽狂澜,方才平息疫情,更救下阿适一条性命,”他平静地说,“莫说只是大张旗鼓,便是要我发兵庆州,将你那位老朋友请来做客,也不是不成。”
崔芜正喝茶,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呛得连连咳嗽。
“这个……有点太凶残了,”她尬笑,“这位老朋友倒是跟我没什么大过节,只是她手段难缠,放任在外总归有些麻烦。此事我已有章程,不必劳烦兄长亲自出手。”
一顿,又有点不放心地确认道:“事先放出风声真不会让兄长为难?需不需要和几位将军商量一二?”
秦萧笑了笑。
“沙场征伐,不是每一场仗都能出其不意,”他淡淡地说,“若是连区区庆州守军都应付不了,那秦某也白领河西这些年了。”
崔芜遂放了心。
和秦萧通完气,她又寻来延昭,细细叮嘱了一番。
“我知你于兵事上颇具天赋,但有些东西不是光靠天赋就能成的,”她说,“此次与安西军合力攻下夏州,可有什么心得?”
延昭想了想:“安西军打仗有杀气,两军对垒时还未如何,敌军先失了一半锐气,等到吹角冲锋,就只有丢盔卸甲的份。”
崔芜颔首
“河西四郡远离中原,形同孤悬,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找不到盟友,”她说,“且河西地处冲要,物资却难言充沛,于兵事上而言,几与死地无异。”
“如何能从死境中搏出一条生路?那自然是将每一仗都当成必死之役来打,唯向死,方能求生。”
延昭若有所思。
“这是我大力促成此次合兵的理由,也是我想你们向安西军学习的东西,”崔芜说,“咱们一路走来,不能说顺,但取巧的时候太多——巧谋诡计固然能最大限度降低己方伤亡,却也让将士们失了沙场磨练的机会。”
“日后用兵的机会多得是,不是每一仗都能用智谋讨巧,好好跟安西军学学什么叫向死而生。你学得越好,咱们日后走得就越远。”
延昭性子粗直,最大的好处是听得进人劝。他觉着崔芜的话有道理,便点头应了,一点没有心理包袱:“主子放心,我一定好好学。”
崔芜满意了,拍了拍他的肩,以示鼓励。
她于翌日一早启程,秦萧亲自出城相送。归途不必如来时那般星夜兼程,崔芜改坐了马车,从车窗里探出头,与纵马在侧的秦萧说话。
“兄长领兵在外,军粮可还支应得过来?凉州旁的都好,就是可供开垦的土地太少了,若是垦得厉害,又容易造成沙漠化……”
她一不留神,带出了现代名词,赶紧咬住舌尖,断了话音。
秦萧分明听见了最后三个古里古怪的字眼,却未刨根究底,抬手拂开一截险险挨着崔芜的枯枝,口中道:“河西粮食从来是不够的,免不了想些法子弥补一二。”
崔芜好奇:“比如呢?”
秦萧若无其事道:“比如,塞外时有沙匪出没,以打劫牧人行商为生。秦某不才,既领了河西四郡,自然要肃清宵小,还治下百姓一个宁静太平。”
崔芜:“……”
难为秦帅,能把“打劫沙匪黑吃黑”说得这般清新脱俗。
“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沙匪毕竟有限,哪怕干一票顶三年,也迟早有吃光的一天。”崔芜沉思道,“我倒是有个主意,既可弥补河西物产不丰之患,若是实行得当,说不定还能给八月份的互市添一份助力。”
秦萧视线转了来:“什么主意?”
崔芜对他招了招手,示意凑近点。秦萧自马背上倾侧过身,听着崔使君附在他耳畔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
跟在后头的颜适没听着前文,光见到崔芜拉着自家少帅说起悄悄话,心里痒痒的,恨不能跟着凑过去,听一听这二位说些什么。
崔芜嘀咕了好一会儿方罢:“兄长觉着,这主意如何?”
秦萧转过头,正对上崔芜闪闪发亮的眼神,不由失笑。
“主意是极好的,”他说,“就是损了些。”
崔芜不以为然:“都说慈不掌兵,怎么兄长统领安西军多年,也有心软的时候?”
秦萧抬手在她额角处轻轻一敲,崔芜“哎呀”一声,往里缩了缩。
“损是损了些,不过用来对付觊觎河山的豺狼之辈,正合适不过,”秦萧说,“这一招连消带打,秦某领阿芜的情。”
崔芜这才心满意足。
秦萧将她送到城外十里处便止步。然而他未曾立刻折返,而是寻了处高坡勒马驻足,目送崔芜一行远去。
颜适领着亲兵护卫身侧,终于逮到机会问道:“少帅,崔使君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秦萧垂眸片刻,不答反道:“传令凉州,让他们挑选百余精锐轻骑,一律换上回纥部族的皮甲弯刀。”
颜适下意识应了,说完忽觉不对,在脑中反复回味着秦萧这道谕令背后的意味,微微抽了口凉气:“少帅这是打算……”
“崔使君有句话说得不错,浑水才好摸鱼,”秦萧淡淡地说,“这些年,回纥人没少拉拢西域诸邦骚扰河西边陲,咱们也该还一份厚礼才是。”
颜适心领神会:“属下明白。”
“此次出塞,务必谨慎保密,一旦泄露,后患无穷,”秦萧继续吩咐道,“夺来的牛羊充作军粮,今岁青黄不接的时节便可支应过去。”
颜适恍然:“这是一石二鸟啊。”
又往秦萧身边凑了凑:“崔使君这般上心,又是治疗疫症,又是想法子帮咱们解决粮食不足的短板……少帅,你说有没有可能,崔使君对你,也并非毫无心思?”
秦萧垂眸,盯着自己勒住缰绳的右手,那只手曾在崔芜练箭时试过她的腕力,也曾在她堪堪滑倒时及时扶了她一把。
虽然斯人已去,指尖却似还残留着柔腻的触感。
秦萧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是一派冷定从容。
“崔使君不只是女子,更是五州之主,日后还会是关中主君,这种话,以后能不说便不说,”他委婉提点颜适,“若被有心人拿住话柄,做起文章,怕是会坏了咱们与关中的交情。”
颜适有些泄气。
战阵上杀伐决断的少年悍将,遇到这些弯弯绕却时有力不从心之感。盖因自小被秦萧保护得太好,有些事未必是想不到,只是根本不会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