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震惊、狂喜、愤恨、百感交集,更有乍然重见故人的近情情怯。
孙氏家底厚实,入城之初就赁了处民居单住,正好掩人耳目。
随后又于深夜纵火,趁机劫掠崔芜,悄无声息地避开众人耳目,将人安置在民居之中。
期间种种思量、殚精竭虑、辗转反侧,煎熬于心不便言说,唯有孙彦自己知道,方才推门而入的一刻,那只握着江东权柄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分别年余,她可曾有一星半点思念过我?
她在外流落多时,该是吃够了风霜磋磨的苦头,可曾悔悟当年所为?
她一个女子,如何于乱世中存活至今,可是攀附上了旁的势力?
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盘根交错于胸口,拼命探出茎叶,又被崔芜一盏猝不及防的热茶泼灭。
孙彦贵为镇海军节度使嫡长子,从未受过这般羞辱,热水虽烫得面皮发疼,但他心里更如火滚油沸一般,只城府颇深,未曾显诸于色:“你在外这么久,性子越发野了。”
崔芜一杯茶泼去,深压于五脏六腑的怨毒稍得释解,施施然坐下:“不是我性子野了,是你白生一双眼珠用来喘气,从没真正看清过我。”
孙彦心道“我与你耳鬓厮磨半年之久,如何不曾看清过你”,嘴里却冷哼一声:“这张利口倒是一点未变。罢了,看在彤儿的面子上,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他可还好?”
崔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彤儿?你吃错药了?”
孙彦目光盘旋于她小腹,眼神一变再变,终究软和下来:“那孩子如今也该有半岁了吧?是男是女,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一顿,从袖口摸出一把赤金打造的长命小锁,极爱惜地抚了抚:“我特意命人打了这把锁,想着将你母子接回时,亲手给彤儿戴上。”
“他可还好?你也是,当娘亲的,怎可将孩子一个人丟在家里,只管没昼没夜地往外跑?”
崔芜在他自顾自的絮叨中听明白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把金光刺目的长命锁,摁于膝头的手慢慢攥紧。
孙彦觉出不对:“孩子呢?他还好吗?”
“没有什么孩子,”崔芜冷冷道,“他于我而言是个错误,既不该来到世上,自然是早早送了回去。”
孙彦一时未能明了她话中深意,待得回过味来,勃然大怒。
“你怎敢!”他猛地攥住崔芜手腕,愤恨交织之下,几乎能听到腕骨喀喇的声音,“那是我孙家血脉……你怎么敢伤他!”
崔芜依然是近乎漠然的平静:“正因他是你江东孙氏的血脉,我才绝不能留!”
她冷笑睨视着孙彦,一字一顿:“留一个奸生子,你觉得我脑子被驴踢过吗?”
不是私生子,亦不是妾生子,而是奸生子。
那孩子于她是耻辱,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曾经的不堪与伤痛,她对他唯一的感情就是憎恨,哪怕那是与她骨血相连的亲骨肉。
孙彦听懂了她的潜台词,亦被那双眼里的不屑与轻蔑触痛,险些后退半步。
是了,他恍然想起,她从来都是这般刚烈执拗。早在刚发现有孕之际,她就撂下过狠话,不会让这个孩子降世,只他当成气话,没往心里去。
这世间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孩子,尤其她这般风尘出身的女子,孩子就是一辈子的倚靠,如何舍得不要?
他当初强要这孩子,便是利用世间女子共通的心态,企图将崔芜拴在自己身边。
有了孩子就有了根,她总能安安分分跟着自己了吧?
万料不到,崔芜竟是个烈性到宁折不弯的,当真流了自己的骨血!
那一瞬,孙彦几乎以为崔芜是在蒙自己,为求脱身故意放狠话:“你别以为骗得了我,自己的亲骨肉,你舍得?只要孩子还在凉州城,我纵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
崔芜巴不得他挖地三尺,动静闹得越大,就越容易被搜寻她的丁钰和盖昀发现端倪。
“尽管挖地三尺,”她轻声道,“我也想看看,江东孙氏的太子爷到了河西秦氏的地盘上,能翻出什么花来。”
孙彦咬牙:“河西秦氏又如何?你当我怕他?”
然而究竟理智未失,意识到在秦家人的地盘上,动静闹太大并不明智,是以强忍怒火,只拿眼打量崔芜:“那孩子,你真没留下?”
崔芜冷笑,连话都不屑回答。
孙彦从她过分平静的目光中读出不屑与鄙夷,那一瞬竟瑟缩了下,继而心头大痛。
一年零三个月,四百多个日夜,于他是备受煎熬、心如刀绞,于她却是淡然处之、自顾畅快。
那些耳鬓厮磨、红袖添香,在她淡漠的眼底映不出影子。
不值一提……一文不名。
她待他,毫无情意。
这个认知让孙彦胸腔中的心肝肺紧缩成一团,几乎呕出血来。
“你这个女人,”他从咬紧的齿缝里迸出话音,“冷情寡恩,毫无心肠。”
论词锋,崔芜这辈子就没怕过谁:“情义是就人而言,对畜牲,谈什么情义?”
她嘴角含笑,眼底却森然,一字一顿道:“对他们谈情义,真是从情到义都侮辱了一遍!”
孙彦痛意未消,又遭她如此羞辱贬低,一时热血涌上头顶,当真是且怒且痛且断肠。
他被血气冲昏了理智,攥住崔芜猛力一甩,将她摔在罗汉床上,继而欺身上前,将她摁在枕上。
“好、好得很!”他恨声开口,舌尖品尝到一股甜腥气,“你只管流!流了一个,我还能让你怀上第二个!我要你腹中,只有我江东孙家的骨血!”
言罢,居然不管不顾地拉扯崔芜衣襟。
崔芜真是隔夜饭都要恶心得吐出来,憎恶之下居然忘了自己虽被收了匕首,防身指环却还在。
眼瞅着孙彦那张喷着腥气的嘴要往自己脖颈上蹭,她不挣不闹,只在对方欺近的一刻,猛地咬住他耳朵,然后甩头奋力撕扯。
“啊——”
孙彦虽是习武之人,眼目耳鼻却是人身薄弱处,再如何勤练也无法护住。被这般用力撕咬,耳朵当即撕裂小半,鲜血泉涌般溢出。
他痛怒交迸,根本不及细想,反手一耳光甩去。
那一掌力道不小,崔芜禁不住,趔趄着倒在床上,半边脸颊顿时红肿。谁知她人虽然栽倒,牙口却牢固得很,死咬着不撒嘴,硬是从那半边耳朵上撕扯下一块血肉。
她眼前金花乱奓,耳畔亦是轰鸣作响,人却冷笑连连,将叼着的一小块血肉喷在地上。
“一个耳光换你半边耳朵,这买卖不亏,”她嘴角渗着血丝,盯着孙彦的视线全无畏惧,反而戾气逼人,“你大可做你想做的,但你记住,我崔芜不做亏本买卖。”
“你今日碰我一下,我要你江东孙氏一条人命来偿!你若对我不轨,我要江东孙家九族陪葬!”
“我崔芜说出来的话,绝对做到!”
孙彦闻言巨震,倏尔抬头,正对上崔芜双眼。
无惧无畏,甚至不是纯然的愤怒憎恨,而是一派漠然,藏着逼人戾气。
孙彦到底不是胞弟那般的酒囊饭袋,在刹那间意识到,崔芜不是放狠话,也不是虚言恫吓,她是真这么打算的。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将沸腾的血液冷却了,那四百多个日夜里的懊恼痛悔重新涌上心头。
孙彦痛心疾首地想:我们怎就走到这一步?
在客栈重遇崔芜之际,本想得很好,先以威压令她知道畏惧,最好能叫她低头服软,折了那根响当当、硬梆梆的傲骨,后面就好办多了。
然而他也清楚,崔芜脾气执拗倔强,不是那么容易服软的,是以准备了另一套怀柔手段。总归她这辈子再离不开他的身边,给她尝足甜头,知道自己的好处,再用上水磨功夫,不怕她不回头。
谁知头一条威压就僵持住,她在外一载有余,受尽血雨腥风的吹打磋磨,骨子里竟还是傲气如斯,宁死不肯低头。
甚至于,这桀骜比之一年前多了一股凛冽锋芒,气场全开地逼视自己时,以孙彦的城府都觉得眼目剧痛,不由自主地想回避这股刀锋般的森然煞气。
可她不过是个出身风尘的柔弱女子,纵是在外历练了一年多,如何能有这般气势?
孙彦百思而不得其解,瞧着她嘴角一缕艳如胭脂的血色,既懊恼痛悔,又因方才那一瞬的退避而感到不甘不忿。
原想安抚两句,但他对着崔芜居高临下久了,竟是不知如何平和说话,开口就是威胁:“怎么,你那两个侍卫的命,你不管了?”
崔芜眼神倏冷。
孙彦一边庆幸拿捏住她的软肋,暗道“再如何牙尖嘴利,到底是个女人,心还是软的”,一边又暗自酸楚,她这份心软,从来不是给自己的。
嘴上却冷笑:“我不喜欢用强,你自己脱了衣服躺床上去,我或许能饶他们一命。”
崔芜眼神冰寒,简直能凝出锐芒。
孙彦正想着她这回总该服软了吧,就听崔芜极森寒地说道:“你尽管杀!”
孙彦怔住。
“你杀一人,我断你一条胳膊。杀两人,我要你四肢尽断,而后装进酒缸,送给南楚国主!”
崔芜语气锋锐:“听说这一年多来,令尊和南楚国主处得不大好?你猜,南楚国主得了这份厚礼,会如何感激我?他又会利用这份筹码,与令尊讨要些什么?”
孙彦脸色铁青。
他当然不信崔芜有这个能耐,可让他暗自心惊的是,她远在西北,他也从未与她提及过这些,她竟能对孙家与南楚的恩怨如数家珍。
是谁告诉她的?她流落在外的这一年多,又是依托谁人庇佑?
这些疑问打闪般划过孙彦脑海,正待细问,却听有人轻轻敲响房门。
孙彦且恨且恼,瞥见崔芜嘴角艳色,又止不住地心旌动荡,暗道总有一日要你对我千依百顺。
这才推门而出。
外头敲门的也是个熟人,正是孙彦麾下第一得力的寒汀。饶是如此,孙彦脸色亦是不善:“什么事非得现在禀报?”
寒汀清楚自家郎君性情,若是换作平时,万万不敢打扰他和崔芜私下相处。但此事甚是紧急,他不敢耽搁,不得不犯一回忌讳。
“郎君恕罪,”他低声道,“底下人回来禀报,称凉州城内突然戒严,街上多了好些巡防武侯,城门也封锁严密,轻易不许人进出。”
孙彦神色微凛:“可探听到缘由?”
“听说是节度使府遭遇了窃贼,丢了要紧东西,是以严加搜寻,”寒汀说,“可属下忖度着,这时机也太巧了些。”
孙彦蹙眉不语。
第111章
与寒汀一样, 孙彦也不认为凉州于此时戒严城门、搜索全城只是简单的巧合。
可他同样不曾将此事联想到崔芜身上。
理由很简单,一个风尘出身的女子,能有多大分量, 竟惊动安西节度使府为她戒严全城?
即便她攀附上秦萧,堂堂安西节度使能为一个风尘女子做到这般地步?
“大约是罗家人的投石问路起了效果, ”孙彦沉吟着,“只是,节度使府既然戒严全城, 为何不直接上门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