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钰一时情急,未曾想到这一层,不由愣住。
“那你说怎么办?”他皱眉看着盖昀,“什么都不做,等着那丫头自己蹦出来吗?”
盖昀沉吟少顷。
“自然是要寻颜将军帮忙找人,”他说,“但不可让人知晓是使君失踪,只说是节度使府遭遇窃贼,封锁全城是为捉拿盗匪。”
“另外,不论使君因何失踪,罗家人都脱不了干系……”
丁钰一拍脑门:“不错!我这就让颜将军发兵,把姓罗的都抓回来,严刑拷打,不愁他们不招!”
盖昀扶额摇头,终于明白自家主君为何花费那么多时间与心思,非将他请出山不可。
若身边皆是如丁钰这等平时看着靠谱,一遇突发状况就乱了阵脚的货色,崔使君还真得找个人帮她一同操心。
“倘若此事真是襄阳罗氏所为,他们图什么?”盖昀反问,“使君与罗家人素未谋面,罗四郎不可能事先知晓她的身份。况且这里是凉州,不是襄阳,他若明知使君身份而贸然动手,是嫌命太长,还是觉得秦帅的刀不够锋利?”
丁钰被他绕糊涂了:“若不是知道使君身份,那是为何?”
盖昀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丁钰气急:“都什么时候了?先生有话麻烦明言,别玩猜猜猜那套行吗!”
盖昀揉了揉额心。
“使君此次探查,固然扮作男装,但以使君的面相,不难看出是个女子,”这话题有些敏感,他点到即止,“世间之人,不是谁都如秦帅一般君子心性,光风霁月。”
丁钰:“……”
盖昀话说得委婉,他反应片刻才领会了言外之意,不知该作何评价,憋了半天挤出一声:“操!”
盖昀掩嘴咳嗽。
丁钰满面纠结了一会儿,到底折了回来,在盖昀对面盘膝坐下,烦躁地抓了把头。
“姓罗的不会真动了这心思吧?”他咬牙切齿,“他要敢把主意打到主子头上,那可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太长。”
“若罗家人不知使君身份,是极有可能的,”盖昀就事论事道,“真若如此,动静更不宜闹大,一则防着罗家人狗急跳墙,二来,于使君清誉有碍,得不偿失。”
于是问题回到了原点。
“那该怎么办?”丁钰捞起茶盏,没好气地磕了磕案缘,“不能不找,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可是暗中查探要查到猴年马月去?万一姓罗的……”
他想到某个极其糟糕的可能性,蓦地住了口,生怕一时失言,不祥的揣测成了真。
盖昀也没想到认个女子为主君,会生出这许多麻烦事。然而贼船已经上了,半途而废不是他盖昀的作风。
更何况,崔芜有句话说得对极了,难度越大,越有挑战。若是名正言顺、水到渠成,还要谋士做什么?自然是坎坷越多,越能显出他这个智囊的分量与水平。
“不会到这一步的,”盖昀笃定地说,“使君虽为女子,才智机变却远胜寻常须眉。即便一时受制于人,也能敷衍周旋,而后设法脱身。”
“咱们只需封锁城门,逐个查探贼人可能的藏身之所,令其感到压力,却不至于立时狗急跳墙。”
“则贼人势必露出破绽,而以使君的机敏,定能将计就计,设法脱身。”
***
那么,崔芜眼下到底在哪?
与客栈相隔两条街,距离说不上太远,却因房屋多为民居,而盖昀和丁钰暂且不想将事情闹大,宁可暗中寻访,因此成了灯下黑。
一个时辰前,客栈之中突生变故,后厨不知怎地被人放了把火,点燃了柴堆,兼之西北气候干旱,火势越烧越旺,很快席卷了半个客栈。
因着火势与混乱,崔芜没能与在外接应的秦尽忠立时接上头,不过片刻的时间差,就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
殷钊遇刺之时,崔芜就在他身后一步处,本想立刻上前援手,但身后有人摁住她,将一方沾了水的帕子蒙住口鼻,令她挣脱不得。
不必问,帕子上掺了药,吸入过量能令人昏迷不醒。
崔芜:“……”
果然,出来混终究要还的,她见天给人下药,这回终于尝到还治其人之身的滋味。
再次醒来时,人已不在客栈。她躺在一张罗汉床上,四角撑起木柱,已然有了日后架子床的雏形。纱帐自头顶垂落,是上好的轻容纱,天青色敷金,举之若无,如烟似雾,见之仿佛江南三月的烟雨蒙蒙。
有意思的是,这种轻容纱乃纱罗中的珍品,唯有江南出产——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崔芜闭一闭眼,生压下胸口涌起的憎恶抵触,忽又想起失去意识前,曾见殷钊胸口绽开大片血花,顿时深深蹙眉。
终究,是她大意了。
以为是在秦萧治下的凉州,以为罗氏此行原是促成互市生意,以为双方的关注焦点在秦大小姐身上,压根没往自己身上联想,以至于草率轻敌。
也不知殷钊这条命能否保住。
她搭在膝头的手无声无息攥紧了,再次告诫自己,这是乱世!
不管她之前走得多么顺风顺水,也不管局面于她而言是否利好,只要一个疏忽,就可能断送自己与身边人的性命。
世道如熔炉,众生似刍狗。
蝼蚁小民如此,经天纬地也不外如是。
正做着自我反思,忽听轻轻一声响,有人从外头开了房门。
崔芜倏尔扭头,下一瞬……就与一张曾经领衔了她无数噩梦、纵是化成灰也认得的面孔看了个对眼。
崔芜原以为自己大风大浪经得多了,再相见已能泰然处之。可真见了孙彦当前,她才知道,她高估了自己。
那些原以为被释解、被遗忘的仇恨、屈辱、怨毒,好似埋在心底的毒刺,若是不曾触及,自然相安无事。可一旦被人剜了逆鳞,立刻沸反盈天地冒出头,叫她知道这层根系扎得有多深。
“是我太软弱了吗?”崔芜扪心自问,“经历了生关死劫,逃过了铁勒人,干翻了伪歧王,已然手握大半个关中,为何还对昔日之事耿耿于怀?”
然而她很快告诉自己,不,不是这样的。
她之所以愤怒、怨毒、煎熬、耿耿于怀,与心性、历练并无关系,而是性/侵对女性、对受害者而言,本身就是极为残酷且会造成极大伤害的。
刨除社会的固有偏见和阶级压迫不提,它会剥夺受害者对身体自主性和安全感的原始信念,造成可能长达几十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即便是在远比当前开放的现代,有些受害者也会在遭到侵害后不断闪回事发时的片段,会假设自己是不是做了或者没做什么事才能避免这种侵害的发生,会陷入对自己的责怪。
周而复始,越陷越深,甚至有人选择用自杀来结束这种痛苦。
当然,崔芜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为别人的错误买单,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用轻描淡写的“被狗啃了”或是“无法反抗不如享受”之类的字眼将侵害一笔带过。
伤害就是伤害,客观存在且无法改变。
她有权为此痛苦。
在崔芜重建心理防线的同时,孙彦也正打量着她。那双从来清贵从容又隐含威压的眼底烧着极炽烈的火,勾勒着崔芜轮廓,像是要将她一口吞下。
整整一年有余,四百多个日夜,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昔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岁月。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当年运河之畔,她毅然决然一跃而下的画面,心中痛悔好似红莲烈焰,煎熬得他抓心挠肝、形销骨立。
然而孙彦到底是河东孙氏的嫡长郎君,作为下一任家主培养长大,城府自不在浅。他走去桌前坐下,执壶想给自己斟杯热茶,不知想到什么,又放下了。
“过来,”他淡淡地说,“给我倒茶。”
崔芜回过神,抬眼的一瞬,所有翻涌激烈的情绪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敛尽压平。
她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孙彦,不说话,也没动作。
孙彦皱眉,加重了声量:“过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崔芜终于开口,第一句就与孙彦的要求风马牛不相及:“殷钊呢?”
不知为何,孙彦听她开口,竟有长出一口气的感觉。然而听清她在询问另一个男人,心口妒火又熊熊沸腾起来。
“你在说谁?”
崔芜:“我的部下,你的人伤了他,他还活着吗?”
孙彦恍然想起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嗤笑道:“你来给我倒茶,我便告诉你他如何了。”
崔芜眼神微冷。
然而短暂的沉默后,她当真趿着鞋走过去,提起茶壶斟出一杯热茶。
孙彦心中既酸涩又痛快,酸她竟是为了旁人低头服软,快她这般刚烈敏慧之人,也终有向自己低头的一天。
谁知下一瞬,崔芜手腕一翻,将整杯滚烫的热茶泼在孙彦脸上!
第110章
自崔芜逃离江南, 已经过去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这一年多的时光于崔芜是鹰飞唳天,龙入汪洋,虽也经历了生死劫难, 却是翱翔于广阔天地间,说不出的酣畅快意。
于孙彦却是辗转反侧、百般煎熬, 每每忆及当日情景,就锥心刺肺、痛悔难当。
虽然下水救人的部曲禀报,崔芜被暗涌冲走, 十有八九活不成了, 但孙彦不信,口口声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此不惜将孙氏部曲派出大半,沿着运河两岸搜寻。
结果一无所获。
孙彦好似魔怔了一般,死活不信崔芜会就此殒身, 竟要丢下刚成婚的正房妻室不管, 顺着运河一路北上,继续探查崔芜下落。
为个出身风尘、连贱妾名分都没有的女子闹成这样, 实在不成样。新过门的妻子吴氏和孙夫人轮番劝说, 孙彦却置若罔闻。
直到镇海军节度使孙昭亲自出马,扇了嫡长子一耳光,才将孙彦打清醒了。
但他并未放弃寻人的念头,自己分身乏术,就命心腹部曲沿河北上。别说,这一查探,还当真发现了端倪,毕竟如崔芜那般相貌的女子, 实不多见,任谁见了都会多留意几分。
于是,孙彦辗转知晓崔芜那日投河确实为人所救,随商船北上,一路进入汴梁,谁知好巧不巧地遇见外虏破城这档糟心事,就此没了音信。
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女子,被外族俘虏,会是什么结果?
孙彦自听说消息后,就心火煎熬、目眦欲裂。
然而未曾亲见,终究不甘心,他一直谋划着亲自北上,等了半年有余,终于等到了机会。
因着西边的南楚坐大,威胁一日更甚一日,孙彦主动请缨,愿往襄樊走一趟,说服守将与孙家结盟,共讨南楚。
这个主意打得很好,实行起来却不大容易,盖因襄樊偏安一隅久了,实不愿,也没必要与强大的南楚过不去。
孙彦在襄樊一待三月,打听到襄阳守将最宠爱的原是出身罗氏的妾室,遂辗转与罗氏交好。恰好这时,西北传来互市将开的消息,罗氏家主怦然心动,与丁氏来人详谈了一整晚,最终决定北上淘金。
这事原与孙彦没太大干系,可巧就巧在,麾下部曲于这时传来消息,说是探听到曾有人于西北见过与崔芜容貌肖似的女子。
崔芜实在太具辨识度,不大存在认错的可能。孙彦当即决定随孙家商队北上,还为此说服了罗家家主与罗四郎。
罗家家主知晓孙彦来历,有心为自己留条后路,听说他想跟去一睹西北风物,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一行人辗转北上,经关中地界,又过萧关,时间正好与崔芜错开半月,以至于真正的关中之主对穿境而过的这支商队毫不知情。
直到凉州客栈,崔芜扮作男子一头闯入,却被拐过二楼走廊的孙彦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