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知肚明,自己如今形同阶下囚,能否活着离开凉州城,与其说看秦萧脸色,不如说是崔芜一句话的事。偏生他也瞧明白了,那女子不只冷心冷肺,更兼手辣心黑,取人性命的事不是做不出来。
孙彦虽独断惯了,到底不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只见他侧颊轮廓绷得死紧,显然咬紧了牙关,而后上前,向秦萧深施一礼:“前日无状,冒犯秦帅,还望见谅。”
秦萧语气淡漠:“你冒犯的不是秦某。”
孙彦明白他的意思,闭一闭眼,将涌上心头的恶意狠狠压下,这才转向崔芜:“请崔使君……见谅。”
崔芜笑了笑,收起前夜的激愤怨毒,开口是无懈可击的官方辞令:“孙郎君言重了。咱们之间,以后还是要常来常往。”
听说当晚内情的安西众将无不感慨:崔使君就是崔使君,这份心胸当真光风霁月,寻常男子也难以企及。
孙彦却听出了崔芜的潜台词,她用官方套话和公事公办的语气,在自己与孙彦之间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雷池,并以此警告他,不要再妄想与她谈交情,一旦两人关系由公转私,便只有以怨报怨、不死不休一个下场。
孙彦手指死死攥紧,却不得不顺着崔芜的话音道:“崔使君所言极是。”
寒暄完毕,罗四郎与孙彦以客宾身份落座。秦萧没再浪费时间,直接将一份自己与崔芜拟定的文书甩给罗四郎:“闲话少说,签契吧。”
言下之意,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罗四郎用最快的速度扫过契书,果不其然,是与罗家做茶叶生意。然而价格压得极低,虽不至于毫无赚头,但这样一份契书送回罗家,在罗老爷子跟前却是无法交代。
罗四郎苦着脸:“秦帅,这价钱……”
“罗四郎君最好明白一件事,”秦萧曲指敲了敲矮案,语气十分平和,态度却不容更改,“秦某不是与你商量,只是在告知于你。”
“秦某今日愿将罗四郎君奉为座上宾,是因为你我之间还有交易可谈。但若罗四郎君不想同秦某谈交易,那也无妨,之前的旧账,咱们大可摆在台面上算清楚。”
罗四郎骤然噤声。
这就是崔芜明知罗四郎对自己意图不轨,却仍执意留在客栈的缘故。她拿自己作饵布局,就是要引罗四郎上钩,将一个大把柄送到秦萧手里,作为日后交易的谈判筹码。
虽说中间出了些许岔子,生出没必要的波折,但兜兜转转一圈,居然还是达成了原先的目的。
罗四郎心知肚明,秦萧领兵多年,又手握安西四郡,对付他一个小小的行商不过一句话的事。他深深吸气,再抬头时,已是温恭端谨,毫无破绽:“秦帅所言,在下听明白了。在下以为,这份契书十分合理,在下这就修书襄阳,筹备货物北上。”
他倒也乖觉,心知秦萧定是要扣下自己做人质,因此压根不提亲身回襄阳,只说让心腹管事代为跑腿。
崔芜对他的识相很满意。
罗四郎瞄了孙彦一眼,后者会意开口:“其实,我江南也盛产茶叶。秦帅若是有意,我亦可与家父修书一封,谈一谈这门生意。”
秦萧沉吟不语。
崔芜得盖昀指点,这些时日没少修行权谋之术,稍一思忖就洞悉孙彦用意——他麾下部曲已带着盖昀拟好的手书远赴江南,倘若孙昭得知自己寄以厚望的长子为了一个女人阴沟里翻船,还得赔上数十万石粮食去赎他,即便将人平安救出,心里也难免落下疙瘩,说不定还会重新考量继承人选。
但孙彦主动提出这门生意,他留在凉州的性质就变了,从“被扣作人质”转为“以身为饵促成江南与西北的盟约”,更为江南另辟财道,带回一桩价值数十万贯的大生意。
纵然孙夫人与他那胞弟日后想拿这桩事做文章,他也有法子把话圆回来,不至于毫无还手余地。
“高!”崔芜虽不齿孙彦为人,亦不得不佩服他应变的本事,“实在是高!”
这其实是一桩合则两利的买卖,他们又扣着孙彦在手,不怕江南耍花样。只不过……
秦萧将视线投向崔芜,示意她来做这个决定。
崔芜笑了笑:“送上门的买卖,有钱为何不赚?只是茶叶的品类、分量、价码,以及交付日期,都得由我方议定。”
孙彦磨了磨牙,却知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切照崔使君的意思就是。”
按说生意谈到这儿,该敲定的细节都定了,蛮可以散了。谁知这时,一直不动如山的盖昀忽然开了口:“使君稍待,昀有一事想与秦帅商议。”
第118章
所有人的视线投向盖昀。
秦萧心知盖昀是崔芜几经波折请出山的, 隐为她麾下谋士第一人,开口时多了三分客气:“先生有何见教?”
盖昀不着痕迹地瞥向崔芜:“见教不敢当。只是见我家使君孤身一人,从未得过亲长照拂。如今贵我两家既为盟约, 秦帅又与我家使君交好,不如由我家使君认您为义父, 日后也更亲近些。”
“不知秦帅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堂上瞬间安静,所有投向盖昀的目光均转向两位当事人。
崔芜几乎与秦萧同时开口:“绝对不可!”
盖昀微挑长眉。
崔芜道:“我与兄长原是平辈论交, 照先生这么说, 兄长岂不长了我一辈?再者,我与兄长原只差六岁,认义父之说,实在不妥。”
盖昀暗赞崔芜聪慧,立刻改了话音:“不错不错,是盖某想岔了。”
又顺理成章地带出真实用意:“既如此, 使君与秦帅结为异姓兄妹, 日后相互照拂,无分彼此, 岂非美事一桩?”
这一回, 崔芜没再反对,而是与所有人一同看向高居上首的秦萧。
“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秦萧头一回知道“兄长”这个称呼也能暗藏杀机,捏着茶碗的手不觉攥紧了。
他明白盖昀的用意,亦知盖昀看穿了自己用心。这位洞悉人心的谋士唯恐秦萧有朝一日步上孙彦后尘,被“私情”和“女色”蒙蔽了视线,不管不顾要将两家盟约推到一个极危险的地步,是以先发制人,意图用一重“兄妹”名分, 将他拦在雷池另一边。
秦萧眼底横亘着阴霾,像是有风暴无声凝聚。然而他回眸瞥见孙彦,动荡的思绪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了。
垂眸片刻,秦萧平静问道:“这是崔使君的想法?”
崔芜迎上秦萧视线,端起毫无破绽的笑意:“能与秦帅结为兄妹,是崔某高攀,只不知秦帅是否愿意?”
秦萧沉默思索,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复,他的一句话或将决定两家盟约的走向。
满堂沉寂中,只听秦萧缓缓道:“秦某……求之不得。”
崔芜攥紧衣角的手指悄然松开了。
是了,秦萧就是这样,纵然有与她意见不合的时候,却从未让她失望过。
一旦她做出决定,即便有损他的利益,可只要她坚持,他一定是主动退让的那个,从没有改变过。
这一刻,崔芜再也欺骗不了自己,秦萧的心意,比她想得深得多,也真得多。
然而她不打算给出任何回应,也不想放任私情泛滥,最终威胁到掌控手中的权柄,只能以冷漠克制相对。
很快,明堂内一应零碎摆设被挪开,堂前多了一道香案。一众人等分列两排,见证这两位当世豪强在案前跪下。
崔芜依然是利索的翻领胡服,虽是男装打扮,跪下去的身姿却娉娉袅袅:“皇天在上,崔芜今日与河西秦萧结拜为兄妹,此后肝胆相照,守望互助,绝不相负。”
秦萧撩袍跪地,忍不住打量过她一眼。
崔芜只道了名姓,却未说明来历,可见身陷江南那十余年于她着实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宁可一力抹去,做一个没有来历的无根之人。
可人活一世,手里总得抓着点什么,崔芜又不是耽于情爱的性子,所能抓紧的不只剩手中权柄?
他过分锋锐的目光微微和软,洞悉了她从不显露人前的不安与软弱。
“河西秦萧与崔芜结为兄妹,”他效仿崔芜的话说道,“日后守望扶持、永不相负,天地为鉴,日月为证。”
言罢,两人对着香案三叩首,又各自饮下事先备好的结义酒。
秦萧摔了酒碗,碎瓷飞溅中,他道:“如此,阿芜可放心了?”
崔芜回以一笑:“多谢兄长成全。”
***
双方麾下本是商议互市的,谁知见证了一出结拜大戏。关中众人尚能泰然处之,河西将领却忍不住泛起嘀咕。
颜适与秦萧最为亲近,眼瞅着闲杂人等退下,立刻跟着秦萧回了书房:“少帅,您怎能答应与崔使君结拜?”
秦萧不动声色,撩袍坐下:“我为何不能应?”
颜适嘴角都快起火疱了:“可你不是……哎呀,这有了义兄妹的名分,以后还怎么倾诉心声?”
秦萧沉默片刻,自顾自展开案上文卷。
颜适忍不了,三两步上前,拿一只巴掌挡住文书字迹:“你倒是说话啊。”
“你让我说什么?”秦萧很平静,“你刚才没看见吗?结义本就是崔使君的意思,盖昀不过是替她说出来而已。”
颜适一愣。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自己无意于私情,只想专注权柄。我若强人所难,与江东孙氏有何区别?”
提及孙氏,秦萧眼底闪过一抹冷意,又若无其事道:“结义了也好,日后再有人拿出身之事辱她,有这一重义兄名分,出面也更名正言顺些。”
许是秦萧态度太平静、太镇定,颜适的满心焦火也跟着熄了大半。
只还有些不甘心:“真就这么算了?小叔叔,你别瞒我,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她,她……也未必没这个意思。”
秦萧终于抬起头,对颜适笑了笑。
“不急于一时,”他说,“眼下她刚起势,地盘还没稳住,确实分不出更多心思。”
“且……再等等吧。”
同样议论着这场结拜的不止安西与关中两家,离了明堂,立时有亲兵将孙彦送回后院——那原是他被软禁秦府的居所,披坚执锐的亲兵把守门口,未得主帅之令,外头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孙彦拄着拐杖走进院子时,寒汀已然候在门口,见状上前来扶:“郎君,一切可还顺利?”
孙彦避开他的搀扶,想来在心高气傲的江东继承人心目中,决不允许自己如废人一样,被人搀扶着走路。
“我稍后修书一封,你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回江南,亲自将信送给我父亲,”孙彦说,“秦萧大约会派人跟着你,不必推拒,由他跟。路上也不必做什么,只要生意做成了,他自会回凉州复命。”
寒汀听完,便知秦萧接受了这门生意,打心眼里松了口气:“这就好。郎君放心,属下一定把事办妥。”
孙彦脸上却殊无笑意,反而充斥着风雨欲来的阴沉。
寒汀追随他多年,哪里不知自家郎君所想?小心翼翼劝道:“芳……崔使君如今已是关中十三州的主君,再不比从前。郎君往后见了她,说话还是多留神些吧。”
孙彦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看待崔芜居高临下惯了,突然间主宾易位、强弱颠倒,一时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是我小瞧她了,”孙彦冷哼一声,“这女人……确实不简单。”
事到如今,哪怕他心里再不甘、再懊恼,也不得不承认,他小瞧了崔芜。
一个风尘女子,从江南逃脱后,竟能于北境翻云覆雨,不仅从铁勒掳掠中捡回一条命,更于关中落地生根,短短一年多的时间,竟已据了十三州地盘。
便是须眉男子,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而她犹未满足,一边向东推进,一边交好河西,更说服秦萧重开互市,意图引西域之金流入中原。
有那么一时片刻,孙彦恍惚想起当年,崔芜第一次出逃被他抓回后,自己还曾冷笑着讽刺:你一个楚馆小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入我节度使府后就是金莼玉粒地养着,出去能做什么?叫你吃糠咽菜、布衣荆钗,你忍得了吗?
当时崔芜是怎么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