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母亲葬在一处极好的地方,天高地迥、景致绝佳,最要紧的是远离凉州。”
“此生已了,夙缘已尽,生生世世,您都再不必见她。”
他的话让病重的秦显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但他没有安慰宽解,而是衔着一丝快意,一动不动地跪在床边,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在愤怒与绝望中离世。
“父亲害了母亲一辈子,”秦萧像是对崔芜,又似是对离世多年的先人说,“这是我唯一能为母亲做的。”
崔芜:“你母亲泉下有知,会感谢你的。”
秦萧似笑似叹。
“少时难得与母亲说话,偶尔交谈,印象格外深刻,”他说,“记得她说过,人活一世如江水东流,时而泥沙俱下,时而清流激湍,时而巨浪滔天,时而峰回路转。”
“可只要不改初衷、奋勇向前,总有得见汪洋的一日。”
崔芜将这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只觉那些让她痛苦的、屈辱的、愤懑的,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摧枯拉朽般扫荡抹平。
心境豁然开朗,与此同时,她也反应过来,原来秦萧兜这么大一圈,还是为了开解自己。
不过这种开解方式远比单纯劝慰更让崔芜容易接受,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对于旁人的好意,亦是感念于心:“多谢兄长。”
秦萧睨了她一眼:“不叫秦帅了?”
崔芜略窘,但立刻输人不输阵地怼回去:“兄长若是想听,我也可以改回去。”
秦萧失笑,用鞭梢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下。
***
两人日上三竿时出得城,待得回到节度使府,又是临近黄昏。
崔芜困得不行,坐在马背上,脑袋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下马时趔趄了下,好悬一头栽倒,幸亏秦萧眼疾手快地扶了把,才没让崔使君五体投地。
他有心送崔芜回房,奈何一名亲兵着急忙慌地跑来:“大人,您可回来了,大小姐她……”
“大小姐”三个字好似一针鸡血,瞬间把崔芜打清醒了。她目光炯炯地盯着秦萧,一脸等着听八卦的好奇。
秦萧好气又好笑,不动声色道:“崔使君方才不是说累了?还请早些回屋歇息。”
崔芜心知八卦听不着了,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她实在太困了,进门仿佛看到丁钰候在阶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她没精神听,遂摆摆手道:“我现在困得不行,是要紧事吗?若没那么要紧,容我先睡上两个时辰。”
丁钰细细端详她神色,见她虽然疲惫,眼底那股亮如妖鬼的光已然熄灭,便知是秦萧设法将人劝好了。
心中默叹一声,嘴上却若无其事:“没什么要紧事,你睡你的,睡醒了再说。”
崔芜打了个哈欠,用最快的速度进屋,简单洗了把脸,然后将自己丢进铺着厚厚衾褥的罗汉床上,舒服得打了个滚。
闭眼前还在想:西北就是这点好,不管白天多热,等到晚上太阳下山,又变得凉意侵人。若是能把棉花移植过来,弹一床厚厚的棉被,在上头撒欢打滚,该有多舒服。
然而眼睛一闭,思绪飞快沉入漆黑泥沼,就此人事不知。
***
她睡得香甜,秦萧那边却无法安歇。
亲兵追随秦萧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之所以着急忙慌来报,是因为被强行带回府里的秦大小姐——自缢了。
第117章
秦佩珏是在自己屋里上吊自缢的。
她将贴身侍女支出屋外, 用腰带悬在房梁上,打算将自己一脖子吊死。幸而这位大小姐折腾得次数太多,仆妇女婢都有提防, 听着屋里动静不对,立刻破门而入, 将人从房梁上解救下来。
秦萧赶到时,秦佩珏已经醒转,面色苍白地靠坐床头, 纤细脖颈勒出一圈青紫淤痕。
他皱了皱眉, 挥手屏退仆妇女婢,撩袍在一旁胡床上坐下:“你的婚事已然推了,还想怎样?”
秦佩珏闹归闹,真正面对这个叔父时,心里还是有些畏惧的。盖因秦萧神色太冷峻,领兵多年的人, 眼底压着千重权威, 叫人不敢造次。
她又忍不住想起孙彦,在她看来, 论气度论容貌, 这位孙朗君都丝毫不逊色于自己叔父。而他说话时的温文谈吐、柔和耐心,比之秦萧的冷峻威重更易博得少女好感。
“我没错,”秦佩珏在心里给自己鼓气,“我只是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郎君,有什么错处?”
遂梗着脖子问道:“孙郎君呢?你把他怎样了?”
秦萧:“他怎样了,与你何干?”
秦佩珏原本气息孱弱面白憔悴,此时却不知从哪挣出一股力气,翻身爬起:“你们要敢动他一根头发, 我就死给你看!”
秦萧揉了揉眉心:“他冒犯崔使君,死有余辜。佩娘,我凡事都能纵着你,但此事牵扯到河西与关中盟约,孙彦此人亦不是好相与的,容不得你任性。”
秦佩珏听了孙彦的话,早已先入为主,闻言只是冷笑:“一个风尘女子,还好意思自称使君?那些人是瞎了眼才会听她吩咐……”
秦佩珏的父亲是正经的河西道节度使,母亲亦是名门闺秀,自小耳濡目染,皆是最正统的淑女教育,以女子卑弱自持为美德,且又自矜身份,全然不将崔芜这等出身卑微,还曾为人妾室,如今又混迹男人堆里,与天下须眉争夺权柄的叛逆女子放在眼里。
甚至于,暗搓搓地心生鄙夷。
是以随口臧否,毫无心理负担。
秦萧却凝重了神色,目光犀利锋锐逼人。
“河西秦氏如今是名门,搁在百年前,也不过一蝼蚁草民耳,”他冷冷道,“出身风尘非她所愿,谁不想有个尊贵身份,有父母疼惜、家族庇佑?”
“你托生在兄嫂膝下,是你的幸运,却不是你能肆意轻贱旁人的理由。”
“再让我听到你对崔使君有只言片语不敬,休怪我不念血脉亲情——你这般脾气,确实不适合嫁为人妻,应当送去家庙,好生静静心思。”
秦佩珏难以置信:“你、你要把我关进家庙!就为了那个风尘女子?”
她虽不喜这个叔父,却也知道,父母死后,秦家只剩这么一个长辈,她下半辈子的前程俱在秦萧一念之间。
幸而秦萧念着与嫡兄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对这个侄女十分厚待,称得上予取予求。
如果是聪明人,就该明白见好即收的道理,努力讨这位大权在握的叔父的好,全力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
奈何秦佩珏委实称不上聪明,非但不肯与秦萧亲近,反而隐隐存着忌恨,总觉着是叔父夺了自己父亲的位子。
若是亲生爹娘还在,她哪里用得着瞧叔父的脸色过日子?
尤其这位叔父,还是个贱妾所出的庶生子,搁在前朝年间,尚未礼崩乐坏那会儿,连正经主子都配不上,不过是给她父亲当下仆的出身!
“难怪叔父瞧着崔氏亲切,听说叔父的生母与崔氏一样,都是风尘出生,也算同根同源!”
秦佩珏恨恼到极致,连平日里的敬畏之心都忘了,暗暗咬紧牙关:“叔父自是瞧不上我,你巴不得秦家嫡脉随着我爹娘一并死绝了,既如此,平日里又何必惺惺作态?”
秦萧蹙眉:“你说什么胡话?”
“当年李贼作乱,发兵围了凉州城,与我父亲对峙三日三夜。”秦佩珏攥紧双拳,“我父亲洞悉先机,连派三拨飞骑与叔父快马报信,命你回兵驰援,结果呢?”
“你非但按兵不动,还将大军调往北境,眼睁睁看着我爹娘,还有秦家全族死在李贼刀下!等李贼据了凉州城,你才不慌不忙地带兵回援,用我爹娘的尸首性命铺平了你掌权的路!”
“叔父,别假惺惺地说什么纵着我、宠着我,其实你心里巴不得我早些与我爹娘团聚吧?”
“既如此,也不必挑什么日子,你今日就送我去家庙!我也想寻爹娘问问,当年为何狠心丢下我一人,受尽旁人磋磨!”
***
这段发生在叔侄间的对话无人知晓,亦没人知道,受尽万千宠爱的秦家大小姐差一点就被自己叔父送去庙里面壁思过。
崔芜前一晚睡得早,第二日也醒得早。她一向自律,既睁了眼,就坚决不许自己睡回笼觉,索性起身出屋,在院里正正经经地扎了半个时辰马步。
扎到一半时,丁钰也醒了,推窗见她在院里练功,顿时乐了。这货也实在是贱,不知从哪翻出一包寒具,一边嘎吱嘎吱地咬着,一边吊儿郎当地倚着树干:“哟,蹲着呢?”
崔芜:“滚犊子!”
丁钰偏不滚,反而往前凑近了些,拈起一根寒具在她面前晃了晃,整个塞进嘴里,咬得渣子横飞:“是姓秦的让你扎的吧?我说你也忒听他话了。知道的你跟他平辈论交,不知道的还以为……”
恰好盖昀也正起身,推门听到这么一句,心头不轻不重地“咯噔”一下。
崔芜:“以为什么?”
丁钰嬉皮笑脸:“以为他是你爹啊!只有当闺女的才这么听老爹的话。欸,我说妹子,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干脆认人家当个爹?那两家人可真是亲如一家了。”
崔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马步也不扎了,直接抬腿踹过去:“滚!”
丁钰早有准备,果然一溜烟跑了。
崔芜没当回事,左右这小子满嘴跑马不是一两天。盖昀却站在门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用过早食,两方人马再次齐聚明堂议事。因着前晚风波闹得不小,纵然秦萧及时封锁消息,安西众将还是或多或少地听到了风声。
有好事的,居然找上颜适打听细节,结果被一眼瞪了回去。
“别自讨没趣,”他说,“崔使君可不是好性子,真惹恼了她,非要追究到底,少帅也护不住你。”
打探消息的那位却不信:“一个女子而已,还是借了咱少帅的势才走到今日,能怎么着?”
颜适想了想,觉得这位再这么作死下去,迟早得吃大亏。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决定下一剂猛药。
“你是不知道,”他添油加醋,“那晚在别院里,少帅寻着人时,正见着崔使君发下雷霆之怒。”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削了那歹徒的脖颈子,半个脑袋要掉不掉,就这么晃悠悠地挂在脖子上,人还没完全断气,仍在往里倒着气。”
“崔使君被颈子里的血溅了满脸,人却还在笑,就跟平时一样,对所有人说,谁敢揪着这事不放,这人便是下场。”
“当时所有人都瞧见了,便是咱少帅,也一句话没吭气。”
“你说,要是你撞在崔使君手里,她敢不敢在你颈子里也来这么一下?”
他描绘得极生动详细,说到兴奋处,还抬手在那人喉咙间虚虚划拉了一下。
那人亦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却还是被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脑补崔芜那娇怯怯的姑娘家削人脖颈的画面,直从心底往外冒凉气:“真的假的?一个女人而已……”
颜适斜睨着他。
那人咂摸着嘴唇,不敢吱声了。
崔芜却不知颜适用三言两语替她平息了一场麻烦,此时正端坐明堂内,品着秦萧命人准备的奶茶,口中道:“西域诸部之所以愿意互市,除了盐铁之物,亦想换得茶叶。”
“只是此物盛产于南方,如何交易、交易多少、定什么价格,怕是绕不开那位罗四郎君。”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秦萧颔首:“既如此,就请罗四郎君上堂议事。”
罗四郎自前晚起就“入住”节度使府,名义上是客居,其实形同软禁。他自知理亏,不敢有任何异议,待在自己院里没有丝毫动静,此时听闻秦萧派人来请,立刻赶来明堂。
让人没想到的是,来的不止他一人,还有腿伤未愈的孙彦。他夹着临时削成的拐棍,一瘸一拐上得堂来,第一眼锁定端坐秦萧下首的崔芜,眼神阴戾异常,像是要将人一口吞了。
崔芜视若无睹,捧起茶盏饮了口。
孙彦此次北上,所携部曲人数虽不多,却是精锐心腹。谁知前宿一役,猝不及防地折了大半,剩下的也是身上带伤,再生不出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