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亦上了心:“就是当初阿芜单手引弦,射杀孙氏部曲之物?”
崔芜很大方:“对。兄长若是喜欢,回头我把图纸抄一份送与你。”
秦萧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有这等好事:“果真?”
崔芜思忖片刻,还是不能做赔本买卖,于是道:“有条件的。”
秦萧静候下文。
崔芜眨巴着杏核眼瞧他:“兄长威名加诸河西,以一身镇守丝路入口,长刀所指,无不披靡。我麾下对兄长的崇拜之意,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秦萧听得牙疼,身后亲卫亦是表情各异。
他木着脸:“说重点。”
崔芜遗憾地止了溢美之词:“看在他们这般崇拜你的份上,兄长可否允许我麾下亲兵分批入安西军营,也跟着天下第一强军学学看看,开开眼界?”
秦萧就猜到她是打着这个主意。
当初两军联手平定夏州时,延昭就存了这个心思,美其名曰“方便盟友互通有无”,派了观察团到安西军中,打的正是偷师学艺的主意。
延昭其人忠厚耿直,甚至有点死心眼一根筋的意思,秦萧不信这刁滑主意会是他的手笔,只能是某位最擅剑走偏锋的崔使君想出来的。
如今倒好,连幌子都不打,直接死乞白赖地求蹭训练。
然而有□□图纸这个香饵吊在跟前,秦萧还真不好拒绝。
他沉吟片刻,还是应了:“可以,人别太多!”
崔芜笑眯眯地:“不多,一次也就三百。”
一次。
看来这位是打算做成长期买卖了。
秦萧摇了摇头,对崔使君这不吃亏的商人脾气着实无奈,双腿一夹,□□黑马离弦之箭似地窜了出去。
崔芜骑着小红马紧随其后,西北夏日天黑得晚,但见黑红两骑好似流星,飞驰过茫茫旷野。
小红马年岁还小,看什么都新鲜,崔芜又不十分拘束它,它越发撒了欢,一会儿冲到前头,马尾巴甩来甩去,抽打在秦萧的黑马脸上。见大黑马不搭理它,它又落后半个马身,好奇去叼人家尾巴。
大黑马不满地嘶鸣一声,瞅着背上的主人不动如山,颇有纵容之意,只得无奈忍了。
一行人赶到朵兰部营地时,白毡前的空地上已然点起熊熊篝火。新宰的肥羊羔翻过肚皮,架在火上烤得焦黄香脆,肉香裹挟在夜风中,卷得漫天都是。
早有回纥人上前,拦住秦萧与崔芜一行,面目甚是凶煞,挥舞弯刀用回纥语呼喝着什么,看着像是要给下马威。
秦萧不耐烦与他争辩,等了一会儿,见此人没有让路的意思,遂抬手甩鞭,鞭梢卷住弯刀刀尖,直接甩了出去。
那刀甚是锋利,马鞭虽是牛筋绞成,柔韧异常,要卷住刀锋而不被割断,还是需要些巧妙本事。拦路的回纥人微变了脸色,转身飞奔去报信,片刻后,银铃般的笑声远远飘来,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几个护卫迎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们不是普通的中原人,一般的中原百姓,有几个能骑这么好的马?上好的糖和盐,说拿就能拿出来?”
崔芜定睛细瞧,发现果然是白日里遇到的那个牧女。只她眼下已经换了装束,头上仍戴着白毡帽,插了根洁白如云的羽毛,身上却换过华丽的丝绸衣裳,颈间戴着珊瑚和绿松石交错装饰的项链,腰带上缀满细碎银铃,走起路来“泠泠”作响。
崔芜就知自己猜的没错,这姑娘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十有八九和如今的朵兰汗王沾亲带故。
果然,她自己亮了盅:“我父汗等了你们好一阵,还不跟我来?”
秦萧与崔芜对视一眼,同时翻身下马,带着亲随进了朵兰人的营地。
他们此行共带了二十名亲卫,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自保已然足够。到了人家地盘,少不了解下兵刃,以示恭敬。秦萧解了腰刀,只配一把装饰用,剑鞘镶了玉石、剑刃也未曾开锋的宝剑。
崔芜也交出匕首,却将丁钰塞给她的□□藏在衣袖里,以备不时之需。
幸而他二人身份贵重,回纥人搜查得并不仔细,居然被她蒙混了过去,轻易到了朵兰汗王跟前。
此时天色向晚,篝火旁聚了好些人,都是部落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打量秦萧与崔芜的眼神不一,有纯粹的好奇,亦有警惕和戒备。
崔芜与众多含义不一的视线逐一对视过,心知这一趟虽说未必是鸿门宴,要受的试探却也不少。
不过这些人是什么想法不要紧,要紧的是朵兰汗王怎么想。
她坦然落座,微笑静候上首的执权柄者开口。
朵兰可汗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看着并不显老,十分健壮英武的汉子。他主动提出邀约,就是猜到了这两人的身份,目光在二者间扫了个来回,定格在秦萧脸上。
“中原人的狼王,镇守丝路的雄鹰,我很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朵兰可汗举起酒杯,“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这样的年轻,这样的英俊。”
崔芜长眉轻挑,直觉朵兰可汗最后加上的那句不是废话。
必须承认的是,老成有老成的好处,虽然秦萧过分锐利的目光时常令他麾下将领直冒冷汗,但在某些特殊的场合,也能震慑住别有用心的试探。
比方说现在,即便他未曾回应朵兰可汗的恭维,只举杯略沾了沾唇,杀人无数的气场全开之下,也未曾有人对此提出指摘。
既是宴饮,自然少不了酒。用金杯盛满的美酒端上,乳白甘冽,竟是上好的马奶酒。
这是崔芜第一次喝发酵型奶酒,心里着实好奇,入口只觉奶香浓郁、酸甜甘醇,酒味倒不是很重,忍不住多饮了两口。
秦萧却还记着她上回喝醉的情状,不时留神着:“别多饮了。这酒虽易入口,后劲却足,小心醉倒了。”
崔芜不死心,小口小口抿着奶酒:“我出来前垫了吃食,能吸收一部分酒浆,没那么容易醉。”
秦萧摇了摇头,顾虑着回纥人在场,不再多劝。
崔芜本以为头回见面,回纥人怎么都得整点血腥场面给个下马威,比方说现场宰羊,或是处死个把奴隶。然而直到黄灿灿的烤羊肉送入席间,也没见回纥人起幺蛾子。
转念一想,她明白了,多半是秦萧入场前的那一手震住了他们,兼之安西少帅军神之名,十多年来杀伐无数,指望用血腥吓人的场面震住他?
还是洗洗睡了比较现实。
崔芜自觉沾了秦萧的光,省了好些麻烦,一边拈着外酥里嫩的羊肉送入口中,一边用胳膊肘怼了怼秦萧:“兄长。”
秦萧没回头,只用眼风瞄她:“何事?”
崔芜借着身形遮挡,暗搓搓地递过一个小瓷瓶:“趁现在服一粒,有备无患。”
秦萧:“这是……”
“醒酒丹,”崔芜坦然揭晓谜底,“饮酒过度恐会伤身,你先服一粒,总归没坏处。”
醒酒丹的方子是按照《寿世保元》来的(1),药材为葛花、葛根粉、赤小豆、绿豆花、白豆蔻和柿霜,研为细末,用生藕汁捣和作丸。主治饮酒过度造成的头痛头晕、口燥咽干、恶心呕吐。
秦萧对崔芜毫无怀疑,连药材为何都没问,直接倒了一粒丢进嘴里。
与此同时,朵兰可汗再次开口:“中原人的雄鹰,觉得烤肉还合你的胃口吗?”
秦萧淡淡颔首:“外酥里嫩,咸淡适中,很好。”
“这是用半个多月前,我们从集市上交易来的盐调味的,”朵兰可汗说,“但是在大漠之中,还有许多我的族人,他们无法得到足够的盐,只能用生血替代。”
秦萧不为所动:“那又如何?”
朵兰可汗犀利的眸子锁定了他,只一瞬,锋芒敛去,原本雄壮的中年人,竟然显出几分可怜的衰老相。
“仁慈的中原狼王,我希望你能允许我们交易更多的盐,”他说,“我希望大漠的儿女们,也能吃到咸淡适中的烤肉。”
盐和铁都是草原上的紧俏货,朵兰可汗这个要求也算题中应有之义。他神色殷殷地看着秦萧,后者却仿佛没听到,只管用小银刀不紧不慢地片着羊肉,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
朵兰可汗身边的汉子露出恼怒的神色,用回纥语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又被朵兰可汗抬手压住。
崔芜好奇:“他说什么?”
秦萧头也不抬:“不相干的话。”
他放下银刀,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这才抬头道:“承蒙款待,原本不应推辞。只是对不住,河西的盐都被人预定了,实在分不出多余的。”
朵兰可汗不信:“谁能吞下这么多的盐?”
崔芜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秦萧视线扫来,似笑非笑:“就是这位崔使君,如今已是关中十三州的主人。”
“她与秦某恩情深笃,既然开口要盐,秦某自无不应之理。”
“可汗若想从中分一杯羹,还请与崔使君商议吧。”
崔芜预感成了真,在心里猛抽秦萧小人。
安西少帅不愧是兵法大家,一招祸水东移用得炉火纯青。崔芜凉飕飕睨了他一眼:兄长,可真够意思啊!
秦萧端起酒碗饮了口,同样用眼神回应:阿芜过奖。
崔芜磨了磨牙,但她跟秦萧买盐是不争的事实,又有一重盟友关系,为了日后的“友好联谊”,还是笑眯眯地拉过仇恨:“没错!咱们关中汉子口重,一顿吃三两盐不算什么,五两才是真英雄!”
秦萧好悬被马奶酒呛了,默默横了她一眼。
一顿吃五两盐?怎么不齁死你!
朵兰可汗显然没那么好糊弄:“我只是想让大漠的子民也能像中原人一样,吃上可口的食物……”
崔芜:“那好办,可汗带着朵兰部内附就是。以后两家人变成一家人,兄长定然一视同仁,自己的百姓吃什么,就给你们吃什么,绝不搞双标。”
朵兰可汗奇迹般地领会了“双标”的意思,眯起眼睛端详崔芜。
崔芜笑眯眯地任其打量。
“有人对我说过,来自中原的客人都很聪明,但也太聪明了,你摸不准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朵兰可汗叹息道,“中原的贵客,我拿你们当朋友,你们却不肯拿出诚意。”
“诚意是相互的,”崔芜不甘示弱,“没有人愿意永远吃亏,您希望您的朋友付出,是不是应该首先拿出诚意?”
朵兰可汗听懂了:“你想要什么?”
崔芜:“我要朵兰部内附,从此效忠河西的主人,此生绝不背叛。”
秦萧扫了崔芜一眼。
崔芜当没看见。
对面已然炸了锅,回纥人用听不懂的语言怒骂着。估摸着下马威给得差不多,朵兰可汗抬起手,再次摁住了他们。
“来自中原的贵客,”他沉声道,“你有着天神般的容貌,却没有天神的心胸。你太贪婪了。”
崔芜原就没指望朵兰可汗能答应,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一开始的狮子大开口只是铺垫。
“行吧,就当看在贵我双方的‘友谊’上,”崔芜故作勉强,“如果你们能拿出羊毛,或是上回那种野生的花朵交换,我也不是不能考虑,让出一部分的盐。”
秦萧拈了片烤肉慢慢吃了。
不错,这才是崔芜真正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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