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无论棉花还是羊毛, 于朵兰部都无甚影响,至少短期来看是这样。
可以说,用这两样东西换食盐, 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唯一的问题在于,中原人会做这么明显的赔本生意吗?
出于直觉和政治人物天生的敏感, 朵兰汗王问了句:“我想知道,你们要这样两东西,是打算做什么?”
崔芜掂量了下, 东西若是捣鼓出来, 势必要推广开,朵兰人迟早会知道。何况这原就是摆在台面上的明谋,先透个底也无甚妨碍。
遂道:“用于裁制冬衣,御寒保暖。”
朵兰王不信:“羊皮比羊毛暖和多了,中原来的贵客,你不想要吗?”
“羊皮只有一张, 扒下来羊就死了。可只要羊活着, 就能长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羊毛,生出丝绵的野花也一样。”
崔芜心知眼下还没有“棉花”这种说法, 干脆换了个简单通俗的称呼:“我要做的是长远买卖, 杀鸡取卵的事,我可不干。”
朵兰汗王没立刻答应,而是用回纥语与左右低声嘀咕了几句。
这一次,秦萧替她翻译了:“朵兰王询问左右两位叶护的意见,左叶护,就是年纪更长、生了一丛络腮胡子的那位认为,咱们索要棉花和羊毛,一定藏有诡计, 不能轻易答应。”
“但是右叶护觉得,盐才是最要紧的。中原人一直对他们封锁盐铁,这也许是多年来唯一的机会,只要能换到盐,就算有阴谋,也是值得的。”
崔芜惊了:“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得一字不落?兄长,你是生了一对顺风耳吗?”
秦萧没听过“顺风耳”的典故,却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崔芜的意思。
忍不住横了她一眼:“阿芜这算是褒扬?”
崔芜忽闪着杏核眼:“必须的!比真金还真!”
秦萧抬手捏了捏额角。
这时,朵兰汗王商议好了,向崔芜确认道:“你们能拿出多少盐?”
一顿,又补充道:“我们至少要五十车盐。”
这事崔芜和秦萧商量过,闻言不假思索:“没有这么多,第一年最多五车。”
朵兰汗王蹙眉,他身旁的左右护叶亦不悦:“这也太少了!大漠子民这么多,怎么够分?”
崔芜笑眯眯地:“大漠子民虽然多,却不都是与汗王一条心的吧?据我所知,乌孙部的影响力亦是不容小觑,又换了个更年轻有为的汗王,这些年明争暗斗,没少叫汗王吃亏吧?”
朵兰汗王脸色阴沉。
“中原有两句古话,一句叫物以稀为贵,一句叫以利相聚、利尽而散,”崔芜意味深长道,“汗王手握食盐这条生命线,还担心不能一呼百应,与乌孙王抗衡?”
朵兰汗王听懂了,眼底闪过心动。
“可要是有人从别的途径、别的势力手里得到盐……”
崔芜看向秦萧,后者会意,抬手拍上腰间剑鞘:“那须得问过秦某手中长剑是否答应。”
朵兰汗王大笑:“好极了!我看到了中原贵客的诚意,你们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崔芜嫣然一笑。
秦萧叹为观止。
当初商议时,他亦觉得五车数量太少,担心朵兰可汗会恼羞成怒。但崔芜说她有法子说服对方,叫他信她。
左不过是一个朵兰部,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翻脸成仇,之前又不是没干过仗。秦萧遂坦然,放手任崔芜操作。
却没想到,这女子不过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就将原本于己不利的局面拉了过来,非但抚平了朵兰可汗的怒火,还让对方大有“得遇知己”之感。
“天才!”秦萧在心底感叹,“她天生就该在这个圈子里搏杀,就该置身其中翻云覆雨!”
正事谈完,剩下的自是吃喝饮宴。朵兰汗王颇有深意地扫视过秦萧,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崔芜,沉吟片刻道:“我的女儿月理朵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儿,她听说了中原狼王的威名,十分佩服,专门编排了一支舞蹈想献给狼王,不知道狼王是否愿意赐予她这样的荣幸?”
这话说得极谦卑,又是一番好意,秦萧若是不准,那才是真结仇了。
他微微颔首:“荣幸之至。”
于是大漠特有的铃鼓声响起,幽噎的胡笳声中,曾迎秦萧与崔芜进入营地的牧女盈盈步出。她穿着华丽的丝绸衣裳,毡帽却已卸去,编成细辫的长发披散下来,随着她的舞步旋转,与裙摆一起绽放成夜色下惊心动魄的花。
陡然间,崔芜想起见面寒暄时,朵兰可汗的一句“如此英俊”,心头警报瞬间拉响了。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她啧啧感慨,又瞟了眼垂眸饮酒的秦萧,心道,“不知兄长可想到了?”
“嘿嘿,这回有好戏看了。”
名叫月理朵的回纥女子跳的应是本族招待贵客的敬酒歌,一边旋转飞舞,一边端过侍女送上的酒碗,媚眼如丝地递到秦萧面前,曼声唱着听不懂的歌词。
秦萧面不改色地接过,一饮而尽,翻腕露出空空如也的碗底。
月理朵满意含笑,又捧起第二碗,这回是送到崔芜跟前。
崔芜瞧那酒碗,竟是比自己脸还大,心道这酒度数再低也有小十度,这么一碗灌下去,以她的酒量不彻底翻船?
可若不喝,难免被视作对朵兰人的不敬,可如何是好?
许是看出崔芜为难,秦萧伸出手:“崔使君酒量平平,这碗我替她……”
话没说完,崔芜眼睛一亮,捧着能当脸盆用的酒碗,笑吟吟地看向朵兰汗王:“月理朵公主的歌舞果然是世间难寻,好叫您知道,崔某少时也学过舞,今日倒是有些技痒。不如我也舞一曲,就当回赠汗王好意的礼物,您看如何?”
大漠民族热爱歌舞,闻言哪有不凑热闹的份?当即掌声如雷地叫起好来。
朵兰汗王也无谓扫兴:“听说中原人的舞蹈只有在见到好朋友时才会跳起,这是我们的荣幸。”
崔芜顺势放下酒碗,对秦萧伸出手:“兄长,可否借佩剑一用?”
佩剑尚未开刃,纯粹是个装饰品,也谈不上犯忌讳,秦萧很爽快地给了她。
崔芜提剑,在月理朵半是好奇半是不服的注视中下场,“呛啷”一声拔剑出鞘,斜斜指定篝火。
火光映照在如水剑锋上,倒映出崔芜一双比水清、比星亮的眼眸,突然持剑横扫,激起的剑风卷过篝火,将火舌带得往上一窜。
周遭再次响起震天的叫好声。
秦萧原还有些担心,见了崔芜举步,便知这场稳了。想来也是,她曾于江南风尘地栖身十年有余,期间少不了教习歌舞,身姿和步态的基本功总是有的。
只是寻常舞蹈,多以纤婉柔媚取胜,崔芜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一支剑舞生生舞出了马踏清秋的飒爽之姿,举手投足皆是刚劲之气,叫人不禁想起前朝名曲《破阵乐》。
那绝不是秦萧见过的任何一支剑舞,潇洒写意,如行云流水。她甚至在舞蹈中融合了秦萧教授的剑招,锐意凛然,一气呵成。
这亦是大漠儿女从所未见的舞蹈,似高山、如流水,意韵悠远而又大开大阖,映照出他们不甚了解的中原风貌。
一个个不由看住了,连那满面傲然的月理朵都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火光照耀下的皎皎身影,唯恐遗漏了任何一丝细节。
最后一剑抹过,不知是巧合还是被剑风带的,空地上的篝火红绸般跃起,火浪暴涨三尺有余。
秦萧眉目亦被剑光映亮,好似藏了一把紫电青霜。他目光沉静地望向崔芜,端着酒碗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而后,他仰脖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崔芜借着酒意舞完一曲,收势时本想耍个帅,比如挑掉那朵兰小公主的鬓边珠花,再完璧归赵。
但她身手不过硬,唯恐弄巧成拙,只好中规中矩地收了剑,连刃带鞘一并送还秦萧:“多谢兄长借剑。”
秦萧若无其事地接过,指尖极快速地与崔芜碰触一瞬,随即收回。
围观的朵兰部众人这才回过神,显然是觉得方才一场剑舞足够精彩,连带对中原人的敌意也缓和了许多,兀自意犹未尽地议论着。
月理朵一双极潋滟的眸子更是锁定了崔芜,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朵兰汗王大笑起来:“好!难怪都说中原是泱泱大国,连歌舞也跟咱们不一样。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又转向秦萧,饶有深意道:“中原狼王,你觉得我这个女儿如何?”
秦萧言简意赅道:“甚好。”
这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能让朵兰汗王满意。他再进一步,笑眯眯地说道:“我的女儿是大漠中一朵会走路的花,她十二岁那年织了条彩绣腰带,多少大漠勇士为了得到这条腰带不惜打得头破血流,她只是不中意,还说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穿上她织的腰带。”
说话间,月理朵再次步入场中,手里果然捧着一条彩色腰带。
她此时又换了打扮,身披白纱,缥缈好似夜雾中步出的仙子,雪白足踝上挂着一串银铃,走路叮当作响。
朵兰可汗笑道:“中原贵客,你是真正的英雄,愿意接受我女儿的腰带吗?”
秦萧眼皮倏跳,眉心微微蹙起。
崔芜留意到他神色,唯恐安西少帅饮多了酒,一个不高兴直接掀桌,正待笑着打圆场,眼前忽而一花,一条彩绣缤纷如云似霞的腰带递了过来。
崔芜:“……”
这他娘的什么情况?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月理朵含羞带笑又强自矜持的眸子。那眼神并不陌生,崔芜曾在青楼花娘看到中意的恩客,或是孙彦身边的侍妾做小伏低时,见过类似的神情。
她猛地一激灵: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朵兰可汗也懵了。
他听过秦萧的威名,有意与河西主人交好,还有什么比联姻更能巩固彼此盟约的方式?
所以他授意女儿将腰带送与秦萧,若是能得到河西主人的支持,那么朵兰部在西域的地位势必水涨船高,再不必担心被乌孙部吞并。
可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月理朵倒是将腰带拿来了,给的却不是秦萧,而是坐在他身边,看着文文弱弱,说起话来却词锋犀利一针见血的小白脸?
以朵兰汗王久经风浪的阅历,都难得懵逼了一瞬。
当他回过神时,立刻斥道:“月理朵,不许胡闹!”
“我没有胡闹!”朵兰部的小公主仰起头,极清脆地说道,“父汗让我把腰带送给真正的英雄,他就是我的英雄!我看中了他,除了他,谁也不配戴我的腰带!”
她双手捧着腰带,往崔芜面前送了送:“中原的勇士,我真心实意地将它送给你,请你收下它。”
周围一片哗然,朵兰可汗有心斥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月理朵已经将腰带送出去,此时改口显然来不及——秦萧就在旁边坐着,即便再提联姻之事,也会被他认为自己并非第一选择,而是退而求其次的将就。
这于心高气傲的狼王来说,显然是一种侮辱。
再者……
朵兰可汗将视线转向崔芜,眯起鹰隼般锐利的眸子。
此人与河西主人关系密切,且自己也占据了一片极肥沃的土地,绝不是无能之辈。更有甚者,从方才的言谈来看,似乎他才是此次互市的真正主导者,若是与其结为姻亲,所得的好处未必比许给秦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