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飞快改了口风,神色也由探究转为殷切:“来自中原的客人,你可愿意娶我的女儿,与我们朵兰部从此结为最忠实的兄弟?”
崔芜:“……”
那一刻,崔使君深切地意识到,什么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秦萧自朵兰汗王开口起,就一直萦绕眼底若有似无的戾气散去了。他难得露出一点忍俊不禁的神色,单手支着额头,存心看崔芜如何回应。
崔芜深深吸了口气,端出无懈可击的笑脸。
“汗王的美意,公主殿下的爱重,在下深感荣幸,”她起身,字字清晰地说道,“但是很遗憾,我不能接受这条腰带。”
话音落下,月理朵倏然变色,朵兰可汗亦凝重了神情。
“理由呢?”他问道,“我的女儿是大漠上最好的姑娘,多少勇士为了她不惜与狼群搏斗。你为什么看不上她?是你已经成婚了吗?”
崔芜琢磨了下,再多的解释也不如摆在眼前的事实更有说服力,遂放弃了言辞转圜,直接拔出束发木簪。
浓黑如墨的长发倾泻而下,衬着精致眉眼、姣好面容,胜过一切言语砌词。
“如果我是男子,我一定毫不犹豫迎娶您的女儿,”崔芜朗声道,“但是很遗憾,我不是。”
“这就是我不能娶她的理由。”
这一幕着实出人意料,原本忿忿然的朵兰贵族骤然噤声。朵兰可汗亦是瞠目结舌,好半晌才从大变活人的震撼中回过神。
“你、你是女人?”他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狼王分明说,你、你是关中十三州的主人,怎么会是……”
崔芜扬眉:“女人就不能割据一地?就不能成为关中的主人?”
朵兰汗王难得说不出话。
忽听“哇”一声,却是月理朵怔怔许久,蓦地哭了出来。
珠泪滑落白玉似的脸颊,眼底好似有烈火燃烧,她愤怒又伤心地瞪着崔芜:“你居然是女人?你为什么是女人!”
不待崔芜解释,她猛地抽出缠在腰间的马鞭,接连三鞭甩了过去。
第123章
极清脆的三下呼哨, 崔芜衣袖裂开,雪白手臂留下三道鲜红鞭痕。
秦萧变了脸色,眼看月理朵还要挥鞭, 蓦地站起身,竟是赤手抓住鞭梢。
那马鞭原是用极细韧的牛筋绞成的, 梢端生着倒刺,一握之下,于秦萧掌心划出一道淋漓血痕。
不过一个交睫, 中原割据的两位实权人物都伤在月理朵手上, 这本事也算了得。
秦萧抬眸,刻意收敛的气场火力全开,难以形容的压迫感竟叫久经风浪的朵兰汗王都变了脸色。
“我与崔使君怀着诚意来到这里,这就是贵部的待客之道?”他语气森然,显见是动了真怒,“莫贺可汗, 你是否该给秦某一个交代?”
“莫贺”乃是朵兰汉王音译过来的汉名。亦是身经百战的人物, 如何听不出秦萧话里的冷戾与杀机?
他亦起身,厉声怒斥:“月理朵, 你在做什么?还不向中原贵客赔罪!”
那回纥公主大约是被父亲娇宠惯了, 脾气上来,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马鞭被秦萧握在掌心,她夺不回来,干脆一跺脚,抹着眼泪跑远了。
倒是将一地烂摊子丢给亲爹收拾。
崔芜摆手拦住还要开口的秦萧,举动间牵扯手臂伤处,痛得一咧嘴。
“无妨,”她说, “此事确有我的不是,没能及时向月理朵公主说明实情,挨上三鞭就当赔罪了,莫要因为区区小事损了咱们两家的和气。”
言罢,端起那堪比脸盆的酒碗,极豪迈地敬向朵兰汉王:“我先干为敬。”
果真将一碗酒不带喘气地生灌下去,末了一抹嘴,将空碗展示给所有人看。
朵兰可汗巴不得有这么个台阶转圜场面,立刻哈哈大笑:“好!崔使君虽然是女人,却比咱们部落的男儿更爽快,难怪能成一方霸主。”
说着,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么一打岔,朵兰王的联姻之说没了用武之地,然而崔使君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离开朵兰驻地时,她整个人都是晕着的,腿脚一个劲地发软,全靠一口气撑住了,才没立刻栽倒。
上马时尤其吃力,腿肚子转了筋,好悬从马背上翻下去。幸而秦萧眼疾手快地托了她一把,才没让崔使君当着回纥人的面出洋相。
“今夜承蒙款待,”难为崔芜强撑一线清明,于马背上回首,对送出营地的回纥人笑道,“来日我于敦煌城内设宴,还请诸位不吝赏光。”
左右叶护皆道:“那是自然。”
至于会不会去,敢不敢犯这个险,那是另一回事。
崔芜抱拳,随即一提缰绳,看着没事人似地调转马头,其实眼前一片恍惚,什么都看不清。
秦萧察觉不对,快马追上:“你可还好?”
崔芜:“还行,就是有点晕。”
秦萧仔细端详过她,见崔芜眼神迷离、满面红晕,就知崔使君今晚喝大了,绝不止“有点”那么简单。
他无奈摇头,回眸见亲卫们离得挺远,遂问道:“要上我的马背吗?”
崔芜愣了下,坚定果断地摇了头。
秦萧没强求,倾身捞过她的缰绳。
崔芜是真晕了,强撑的那口气一旦松下,连视线焦距都对不准,看什么都好像蘸了水,花得厉害。
幸而她的马鞍是专门打造的,除了马镫,还配备了两条极为坚韧的牛皮索,其功能类似于现代驾驶座的安全带,确保崔使君神志不清或者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也不至于被飞奔的坐骑甩下马背。
她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抓过牛皮索扣在腰间,估摸着不会被摔下马背,这才眼皮一合,仗着有秦萧保驾护航,放心大胆地昏昏欲睡起来。
秦萧向后打了个手势,随行亲兵会意,呈雁翅状护卫两侧,恰好将并肩而行的两骑围在中间。
这一路不算漫长,快马加鞭一刻钟就够了。但因秦萧刻意放慢了速度,一行人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回到敦煌城。
人马入府时,盖昀与丁钰俱等在院里,却没料到自家使君是清醒着出门,昏睡着回来。
丁钰眼睛瞬间瞪圆了:“怎么回事?我家主上怎么了?”
秦萧翻身下马,将半晕半醒的崔芜扶下来,谁知崔芜神志不清,踩蹬时踩空了,身形极危险地晃了下。
亏得秦萧眼疾手快,将她稳稳扶住。
“崔使君并无大碍,”他说,“只是饮多了酒,歇息一晚就没事了。”
大漠民族不仅善歌舞、好骑马,更酷爱美酒。这一出本在预料之中,阿绰也早早熬好了醒酒汤,就温在火炉上。
“多谢秦帅,”她在丁钰的眼色示意下上前,欲接过崔芜,“主子交给我吧。”
秦萧眸光微沉,不知想到了什么,非但没松手,反而后退一步,将崔芜打横抱起。
阿绰:“……”
围观众人:“……”
“你未必扶得动,还是我来吧,”秦萧极客气地点了点头,“烦请为崔使君准备热水和醒酒汤。”
言罢,也不必人领路,直接抱着崔芜回了偏院。
阿绰目瞪口呆,片刻后回过神,不知所措地看向丁钰。
丁钰早在秦萧抢人时已经开始撸袖子,大有和安西少帅一决生死的势头。然而没等上前,就被盖昀摆手拦住。
“秦帅对我家使君照拂体贴,果然是结拜兄妹的交情,”他语气平和地说,“便照秦帅的吩咐办吧。”
盖昀声量不大,秦萧也走出一段距离,但他还是听到了扎心的“兄妹”二字。
只要崔芜还是关中十三州的主君,只要秦萧是镇守丝路的河西道节度使,他们就只能是“兄妹”。
秦萧手臂收紧了一瞬,他怀里的崔芜似是觉得不舒服,不安地挣扎了下。
秦萧回过神,立刻松了力道,心底无声叹息。
盖昀也好,丁钰也罢,都是崔芜的下属,可以劝谏主上,却不能越俎代庖。
说到底,如今这个局面,是崔芜的意思。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崔芜乐见的。
她占据了主动,他又能如何?
沾上床榻的一刻,崔芜向里翻了个身,裹着被子将自己卷成一团。
秦萧失笑,唯恐她闷着自己,将被褥拉扯下来。
然而崔芜不依不饶地拽着被子,非要把脑袋塞进去,活像个见不得人的鸵鸟。
堂堂安西主帅大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坐在小姑娘的闺房里,跟她玩起拔河游戏。好容易抢过被子,阿绰也将热水送了来,正要拧出手巾替崔芜擦脸净身,秦萧却道:“我来吧,你去把醒酒汤端来。”
阿绰直觉不妥,却留意到秦萧注视自家主子的眼神。
她第一次发现一个男人的目光能如此隐忍,分明有诸多情绪即将山呼海啸地爆发出来,却被看不见的力量死死摁压住。
她莫名有点心软,悄然退了出去。
秦萧听到脚步声离去,拢在袖中的手指终于探出来,接过拧好的湿布巾,替崔芜擦拭滚烫的额角和脸颊。
崔芜觉得舒服,裹在被子里蹭了蹭。
微蜷的指尖随即拂开她额头乱发,拇指似有意似无意地拂过柔软面颊。
秦萧微垂眼帘,定格在她散乱乌黑的发间。挽发之物并非秦萧所赠的猫儿玉簪,而是一只极普通的木簪。
秦萧目光微沉。
“你似乎很是笃定,秦某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他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询问着崔芜,“你哪来的自信?”
烂醉如泥的人回答不了。崔芜摸不着被子,两只手胡乱摸索一阵,居然抱住秦萧袖口,当宝贝似地捂在心口。
秦萧哭笑不得,眼底刚凝结的冷意瞬间消散。
“罢了,”他淡淡地想,“缘分天定,顺其自然吧。”
***
可想而知,第二日清早,崔芜醒来时又是头疼欲裂。被丁钰和阿绰一手一个摁着,硬灌了三大碗醒酒汤,才稍稍好了些。
“你说你,明知自己酒量不好,逞什么能?”
彼时崔芜还未梳妆,丁钰不好往前凑,隔了道木屏风与她说话:“昨晚回来都人事不知了,万一那姓秦的趁机做点什么,你不是吃了哑巴亏?”
崔芜太阳穴隐隐抽跳:“若不是兄长在侧,我哪敢放开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