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虽没有后世那般看重男女大防,连年战乱更进一步崩坏了儒家礼法,但秦萧毕竟是大家子出身,读着诗书礼义长大的。
崔芜不确定他对肢体接触的态度,有些犹豫:“需要触碰身体,可以吗?”
秦萧:“直接接触?”
崔芜:“兄长若觉得不妥,隔着衣服也行。”
秦萧正要说话,又一波绞痛袭来。他开不了口,只得颔首示意崔芜自便。
崔芜长出一口气。
她揭开被褥,见秦萧除了外袍,仅着一件中衣。单薄布料被疯狂冒出的冷汗打得半透不透,欲盖弥彰地遮着重点部位。
她没来由有些不自在,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指尖,先摁住右下腹:“这里痛吗?”
秦萧感受片刻:“还好。”
崔芜又摁住肚脐下方:“这里呢?”
秦萧:“不痛。”
崔芜转移到左上腹,刚要发力,就觉指下肌体绷紧,秦萧极细微地抽了口气。
崔芜:“这里痛?”
答案不言而喻,秦萧使出全身力气才没让声音露出破绽,淡淡“嗯”了一声。
崔芜了然:“应该是急性肠胃炎,你今天吃什么了?”
秦萧看了她一眼。
崔芜先是不解,想了片刻才一拍脑袋:是了,她整个晚上都和秦萧在一起,两人食用之物几乎一模一样,无非是烤肉、奶酪和一些野蔬。
食物是秦萧麾下准备的,不可能有问题——真有问题,崔芜也不会独善其身。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是过量饮用冷酒造成的寒邪凝滞胃腑,气机不通导致胃痛。
第126章
“可曾有呕吐, 或者腹泻?”
换一个受诗书礼义熏陶长大的世家子,冷不防被个姑娘家询问呕吐腹泻,难免会不自在。
幸而秦萧久在军中, 没那么多顾虑,更兼看过崔芜问诊, 知道她会询问病人症状,此时答得越详细,越易于她做出准确判断。
遂神色如常道:“呕吐两次, 并无腹泻。”
崔芜:“呕吐物在哪?我能看一眼吗?”
秦萧略偏过脸, 语气还算坦然:“亲兵拿去倒了。我今晚没吃什么,呕出的大多是清水。”
崔芜不说话了。
秦萧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抬头就见崔芜一双清水妙目盯着自己,神色颇为不善。
秦萧:“怎么了?”
崔芜凉飕飕地:“明知会被灌酒还不事先用些吃食垫垫,兄长,你是觉得自己身子是铜铸铁打的, 怎么折腾都不会坏, 是吧?”
秦萧直觉她怒气不小,也知道这时候硬顶不是上策。
怎么办?
他根本不回答, 抬手摁住腹部, 好似禁不住胃痛折腾,低低闷哼了一声。
崔芜三分真七分假的怒火瞬间无了,叹了口气,从针囊里抽出银针:“我先给兄长扎两针止痛吧。”
秦萧撩起汗湿的睫毛,从缝隙里打量崔芜,见她怒气确实散了,唇角不自觉地抿起。
治疗急性肠胃炎,针灸可取足三里穴与天枢穴。
足三里穴位于小腿外侧, 可缓解恶心、呕吐、腹痛等症状。天枢穴却是位于腹部,横平脐中,能起到调理脾胃、通调肠腑、缓解腹痛的作用。
唯一的问题是,足三里穴且罢了,天枢穴的位置却有些敏感,搁在后世电视剧上,十有八九要打马赛克。
崔芜迟疑:“兄长,介意我对你针灸吗?”
秦萧偏过头,对上她关切又有些犹豫的眸子。
他突然心头微动。
崔使君从来铁腕决断,治病救人时尤其如此,为何一反常态?
还不是顾及秦萧感受,怕越了线,秦萧觉得不自在?
一念及此,胸口如有温水流过,无比熨贴。
他闭目:“你动手便是。”
崔芜:“……”
这话怎么听得这么别扭?
但秦萧爽快,她也不扭捏,先取了足三里穴,又小心撩起中衣,于天枢穴处下针。
秦萧神色无异,只一只右手不知不觉攥紧了被角。
崔芜一旦进入工作模式就分不出心思,只全神贯注于指尖银针,即便察觉秦萧身体僵硬,也只以为是腹痛所至。
她留针一刻,抬手去探秦萧额头,果不其然,已经有些微微发热。再一瞧,这白日里气势骇人的安西少帅微阖着眼,睫毛被汗水打湿,勾了个浓墨重彩的边,愈显得脸颊苍白,有种虚弱的破碎感。
于崔芜这样的人而言,最打动她的还不是男子的相貌、才学、气度,而是脆弱。有那么一时片刻,她恍然察觉,褪去表面的强大和悍勇,秦萧其实不过刚满二十五。
“兄长有些发热了,”她说,“还疼得厉害吗?”
其实不光是疼,方才施针时,秦萧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那双看似娇柔实则有力的手,是如何从自己肚腹敏感处流连过。
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连折腾他半宿的腹痛都暂时遗忘了。
“还好,”他声音有些沙哑,“现在……没那么疼了。”
崔芜却有些不放心,想了想,还是开了药方。药名藿香正气散,主治疏邪化浊,散寒除湿,药物为大腹皮,白芷,紫苏,半夏曲,白术,陈皮,厚朴,桔梗,藿香,炙甘草。水煎服用即可。
她把药方交给守在门口的亲兵燕乙,又问他要了一壶盐糖水并一盆热水。盐糖水用以补充呕吐造成的水分和电解质流失,热水浸透手巾,再将其叠成豆腐块,置于秦萧腹痛处,缓慢而有节奏地推拿。
“这么做治标不治本,但好歹能让腹痛没那么难熬,”崔芜道,“兄长喝了盐糖水,再好好睡一觉,待会儿药好了,我叫你便是。”
秦萧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的意味太复杂,崔芜几乎以为他想说什么,但秦萧没再开口,仰脖将盐糖水一饮而尽,然后依言卧下,任由人体最脆弱的肚腹处暴露在崔芜掌下。
崔芜为他盖好被子,手却从被角探入,继续隔着热手巾推拿左上腹。过了片刻,手巾热度散尽,她就重新投入热水,再重复之前的举动。
秦萧本以为自己会不自在、会遐思联翩,事实却是他没有精力支持这么多想头。为了互市之事,他连日来殚精竭虑,期间还没落下日常公务,每日最多睡上一两个时辰。
他于人前权威深重,仿佛不管多紧要的关头、多险恶的局势都能游刃有余,但那怎么可能?
他再强、再所向披靡,也终究是肉体凡胎,总有力所不逮的时候。
就好比,受了伤也会流血,饮了冷酒也会腹痛。
独自苦撑这些年,他确实已经精疲力尽,趁着这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病痛削弱了意志力,那些平日里被深深压下的疲惫、不安、忧虑、焦灼,一股脑翻涌上来,几乎将神智淹没。
然而腹部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让他好过不少,更有崔芜轻柔的声音不时响起:“好些了吗?可还痛得厉害?”
兴许是刚才那几针起了效用,也可能是热手巾敷摁腹部确实能有效缓解痛楚,秦萧只觉时而发作的绞痛不再如刚才那般难熬,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神识更有逐渐往黑沉乡坠入的迹象。
他极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即感到一只柔软微凉的手摁了摁他额头,又将被角小心掖好。
再之后,就是一片全然的空白。
崔芜听得秦萧呼吸绵长均匀,显然是睡着了。探入被中的手却没收回,继续有节奏地揉摁推拿。
与此同时,她也在极近的距离内,肆无忌惮地打量秦萧。
剥除了“政治盟友”和“安西军少帅”这些纷繁复杂的身份,崔芜必须承认,单就男女而言,秦萧确实是她的菜,无论相貌、气度,乃至眼睫毛的弯曲弧度,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如果换作上辈子,如果她还处在自由平等的现代社会,对自己的命运有着完全的掌握,她说不定就倒追了。
可她没有,而是阴差阳错地来到这个乱世,被生身父母卖进青楼,尝尽了囚困凌辱、苦楚折磨。
崔芜十分清楚,以她这般出身家世,若是循规蹈矩,这辈子不必指望如良家女一样,得享平等踏实的姻缘,更有可能的是被当做奇货可居的玩物,辗转攀附于几方豪强之间。
可她好不容易逃出孙府,难道只是为了给自己寻个开价更高的买主不成?
这些念头走马灯似地在脑子里转过,一度将她的神色催逼得又冷又硬。然而她探入被中为秦萧按摩腹部的手始终是轻柔的,将熬人的胃痛逐渐驱散。
***
秦萧在痛意消褪的疲惫中昏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崔芜叫醒,将一碗刚熬好的滚热汤药给他灌下。
可能是沉睡中被唤醒,秦萧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张口尝到汤药的苦涩味,下意识偏过头:“这么苦?”
崔芜:“……”
果然是病中人软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居然能见到安西少帅怕吃苦药的一面?
作为一名大夫,崔芜平日里最烦的就是讳疾忌医的病人。但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吃过胃痛发作的苦头,知道那种刀绞般的痛楚会折腾得人精疲力尽、意志崩溃,连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记得。
也可能单纯因为怕苦的是秦萧。
总之,崔芜今晚的耐心多得用不完,明明已经很疲惫了,还是温言哄道:“我备了糖,喝完药吃糖,不苦的。”
秦萧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碗,皱眉喝光药汤,拧着眉头撂下空碗。
崔芜果然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油纸包着的糖块,塞进对方嘴里。
秦萧:“……”
他活了二十五年,还是头一回尝到被人直接往嘴里塞糖的滋味。
糖这个东西,于寻常百姓难得,对河西秦氏这等累世名门而言,却称不上稀罕。
但是在秦萧的记忆中,他的孩提时代几乎从未尝过这种孩子喜欢的甘甜美妙的滋味。而当步入少年后,自然而然地,他与一切“孩子气”的喜好划清了界限。
甜味驱散了萦绕舌尖的苦涩余韵,秦萧摁了摁额头,这回彻底清醒了。
“什么时辰了?”他问,“你一直没歇息?”
答案是明摆着的,崔芜若是歇了,秦萧此刻也见不着她。
“兄长有些发热,我不放心,”崔芜打手势示意他躺下说话,“现在可好些了?胃还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