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王若是喜欢,我私人再赠您两坛便是。”
朵兰汗王心说“两坛哪够”,不甘心道:“这酒好得很,我想把它也列作互市的货物之一,用羊毛跟您交换,这样总可以了吧?”
崔芜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微笑应道:“当然可以。只是这酒酿造工艺繁复,我自己手上也就这么几坛。汗王实在想要,恐怕得过上几个月才有。”
话说到这份上,朵兰汗王只能暂且作罢,心里却暗暗记下一笔。
崔芜有烈酒助阵,一口一个“为了中原和西域的友谊”“不喝就是看不起咱们秦帅”,硬是将五六坛烈酒给各部首领灌下去。
待得饮宴接近尾声,一干首领全喝多了,眼神迷离口齿不清,酒量好的还能硬撑,酒量差的坐都坐不住,直接滑落案几底下。
崔芜报了仇,心满意足地放过一干首领,命亲卫挨个扶出去。
直到外人散干净了,她才转向秦萧:“兄长可还好?”
秦萧不语,只抬手摁着额角。
崔芜瞧这情况,就知秦萧也饮多了。
她虽有心作弊,给秦萧的“烈酒”都用掺了少许米酒的清水替代,奈何秦萧被各部首领轮番上阵,实在灌了不少。
此时酒力发作,太阳穴嗡嗡乱跳,几乎能听到剧烈拨动的心跳声。
只是他素来自持,七情轻易不上脸,看不大出来。
崔芜凑近了些,伸出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兄长,这是几?”
秦萧横了她一眼。
崔芜想了想,此刻不报仇,以后再没这么好的机会,遂火上浇油道:“需要我带你骑马回城吗?”
秦萧是喝多了,却没断片,闻言极没有好气,抬手在她额角处轻轻敲了下。
他身姿挺拔,步伐依然稳健从容,若非崔芜对他十分了解,甚至看不出这男人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
她拎着裙摆跟在他身侧,许是受塞外大漠肆意天风的影响,脚步变得格外轻快,几乎有几分“蹦蹦跳跳”的意思。
“我算了这回互市的赋税所得,若都折算成粮食,兄长今岁冬日可不用担心了,”她踮着脚尖,专挑不平坦的砂石露尖处走,“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兄长想要毛衣和棉纱的纺织法子,得按老规矩给报酬。”
秦萧一只手始终虚虚护在她身侧,怕崔使君乐极生悲,绊自己一跟头:“你想要什么?”
崔芜嬉皮笑脸:“不管我要什么,兄长都答应?”
秦萧很想说是,但他到底神智未失,遂道:“不违道义,于河西利益无损,皆可。”
崔芜:“若是我说,从今年往后,丝路互市所得都分我三成,兄长可答应?”
秦萧:“可以。”
崔芜:“……”
她原是狮子大开口,也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谁知秦萧居然一口答应,根本没有丝毫迟疑。
崔芜之前问秦萧是否醉了,还是以玩笑居多,此刻却觉得他确实喝大了——不然怎会这么好说话?
“算了,现在与兄长说什么,你都只有一口答应的份。”她翻了个小白眼,“等你酒醒,大约要跟我秋后算账了。”
秦萧:“我没醉。”
崔芜:“嗯,我知道,喝多的人都说自己没醉。”
秦萧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这回是被人气的。
“互市本就是阿芜提出的,若非你点醒,秦某也想不到做起这门生意,”他极清晰客观地说道,“更不必提,你费心引中原行商入敦煌互市。互市所得,原应有你一份功劳。”
崔芜“唔”了声,心道这逻辑清楚、条理分明,好像是没醉。
她拿眼瞧着秦萧波澜不惊的脸色,掂量片刻,再次试探道:“兄长,我今天好看吗?”
秦萧:“好看。”
崔芜:“我那晚跳的剑舞好看吗?”
秦萧眼眸深了:“……好看。”
崔芜:“其实你比我好看,要不下回换你跳舞?”
秦萧:“……”
他脸色瞬间黑沉,竟然不管崔芜,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崔芜暗自琢磨:这样都没大发雷霆?看来今晚还是喝大了。
正待追上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迟疑的:“喂,我叫你呢,听到了没!”
这声音耳熟得很,崔芜蓦然驻足,回头见十来步开外,狄斐带着亲卫将一人拦下,正是当初饮宴之上,抽了崔芜三记马鞭的回纥公主月理朵。
崔芜瞧见这刁蛮小公主,就觉得手臂伤处隐隐作痛,有心不搭理她,又恐这被朵兰汗王宠坏的小公主怀恨在心,给互市使绊子。
思忖须臾,转身折了回去:“公主殿下有何指教?”
又道:“上回已经挨了你三鞭,欠的债算是还清了。公主若再想动手,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站着不还手。”
月理朵神色复杂地端详着她,只见崔芜换过女装,愈显得眉黛鬓青、眉眼精致。额间一点鲜红花钿,映照出容光之盛,比之以美貌著称的月理朵还要艳烈三分。
她当初实是瞎了眼,才会将明艳如斯的丽人当成男子!
“谁稀罕抽你鞭子!”她冷哼一声,“我有东西给你!”
言罢手腕一甩,将卷成一团的物事抛给崔芜。
崔芜下意识接住,只见她抛来之物轻薄柔韧、色泽艳丽,竟是一条彩绣腰带,织得极为精致。
崔芜心念微动:“公主这是……”
“给你了就是给你了,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月理朵背手身后,冷冷扬起下巴,“你若不要,自己找个水塘丢进去吧!”
说完,也不待崔芜反应,直接掉头走人。
崔芜:“……”
这大漠风沙滋养出的小公主,性子还真不是一般的烈。
她盯着手里的彩绣腰带瞧了片刻,想到这玩意儿的意义,嘴角抽了又抽。。
然而到底是人家一番心血,不好随意毁了,踌躇半晌,还是收在怀里。
这一晚,崔使君站着出去又站着回来,大获全胜。
她原担心秦萧饮多了酒,可是见回城路上,他骑马的身影矫健挺拔,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于是回府之后,她与秦萧打了声招呼,心安理得地回屋蒙头大睡。
又在一个时辰后,被门外的说话声惊醒。
自江南出逃后,崔芜睡觉就很轻,除非如上回一样饮多了酒,或是累得睁不开眼,否则很容易被周遭动静吵醒。
听到门口有人交谈,她第一反应是探手入怀,握住贴肉藏着的匕首。
然后静静躺卧在被褥中,看似兀自沉睡,其实是屏息听着门外之人的对话。
一男一女,应该是阿绰与秦萧身边的亲兵。
“……少帅半个时辰前就觉得不适,只是夜深了,怕请郎中来被人察觉,这才忍着不说。”
“……煮了热姜汤,喝下去也不见好转,反而发作得更厉害。”
“……实在没法子,小人这才斗胆,想请崔使君去瞧瞧。若非事关少帅,万万不敢打扰使君歇息。”
阿绰有些为难:“可使君已经歇下了……她这阵子为互市之事劳心劳力,没睡过几个好觉,好容易歇下,我实在……”
亲兵也知自己强人所难了,可想到突发急症的主帅,只能硬着头皮道:“烦请姑娘帮忙通禀一声,若崔使君实在起不来身,那便算了。”
阿绰知道秦萧在崔芜心中分量,咬了咬牙,正欲转身敲门,忽听“吱呀”一声,从里拴上的房门自己开了。
崔芜未曾梳妆,只裹了件外袍,漆黑如缎的长发披散肩头:“兄长怎么了?”
秦萧是半个多时辰前开始不适的,症状为腹痛。
他习武多年,身子强健,不把小小病症当回事,只以为是晚上饮多了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谁知越忍越难挨,挨到最后,腹中如有利刃剜动,心肝肠肺全搅成一团,以秦萧的坚忍,都不由冒出冷汗。
实在耐受不住,才命亲兵熬了姜汤,然而灌下去也不见好,还出现反胃、恶心的情况。
亲兵从没见自家主帅这般过,吓得不轻,忙去寻了崔芜。
崔芜赶来时,秦萧侧身卧于榻上,因着背对门口,只以为亲兵又来送姜汤,沉声道:“不必了,你且出去吧。”
谁知传来的却是一句熟悉的:“都疼成这样了,让我去哪?”
秦萧微愕,猛地回过头,只见崔芜披一件外裳站在门口,长发散落,显然是听说消息,匆匆赶来的。
他不由拧紧眉头。
崔芜这副模样虽不至于暴露肌肤,却也绝不方便显露人前。
“你怎么……这样过来了?”秦萧说到一半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下,实在是一波来势汹汹的绞痛击中了他,屏息片刻才缓过来,“可有人瞧见?”
崔芜没好气:“除了我身边的阿绰和兄长的心腹亲兵,再无旁人见着,可放心了?”
幸而她此次西行,为防万一带了药箱,当下取出脉枕,示意秦萧伸出手腕:“那个叫燕乙的小哥说,是腹痛,具体是哪个部位?”
她来都来了,秦萧也无谓遮遮掩掩,将手腕递上,口中道:“除了腹痛,胸口和肩背也隐隐抽痛,说不清具体哪痛。”
崔芜:“是怎么个疼法?”
秦萧皱眉。
崔芜想了想,说得更具体些:“是摁压痛,还是拧着劲的痛?”
秦萧闭目感受片刻:“是绞在一起的痛。”
崔芜点点头,指尖搭上他脉门。
脉象沉紧。
又看了舌头。
舌淡有齿痕,苔薄白。
崔芜心里有了数,只是还不放心,试探着问道:“兄长可介意让我做个检查?”
秦萧睁眼:“如何检查?”
饶是崔芜与他相识日久,被那双精光内蕴的眼睛逼视住,仍不由窒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