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这才撒了手。
转眼到了互市最后一日,崔芜兴致上来,拉着丁钰在书房里打算盘。算到一半时,崔芜的手指不动了,丁钰的眼珠也不转了,两人沉默许久,相互看了眼。
崔芜:“我没算错吧?”
她将此次互市的所得税赋一一列明,还没算上自己借机出货赚得的银钱,得出的数字已然令人震惊。
毫不夸张地说,这短短半月所得,已经抵得过河西四郡去岁半年税赋。
这还只是第一年。
“乖乖,这互市当真是来钱的生意,今年还只开一市,若是明年多开一市,河西一年税赋起码翻番,”丁钰掰着手指,“等过个两三年,河西哪里还是蛮荒苦寒之地?你那兄长不富得流油才怪。”
“到时,就是咱们来河西打秋风了。”
崔芜无奈,刚想说你留点口德,抬头却见门口站着一道颀长鹤立的身影,背手驻足,正是丁钰准备打秋风的对象。
背后说人被逮了个正着,以崔芜的脸皮,都不免有点讪讪:“兄长怎么来了?”
秦萧神色淡淡:“今日是互市最后一日,秦某打算于城外宴请朵兰部,不知阿芜可要一起?”
丁钰一听就急了:“还去?上回你就灌得烂醉成泥,这回怕不是要醉死在那儿?”
崔芜摁了摁他的肩。
“去,当然要去!”她说,“不去怎么找回场子?这回不喝趴下朵兰部上上下下,我崔芜两个字倒着写!”
丁钰:“……”
秦萧:“……”
这二位虽然看彼此不顺眼,这一刻却不约而同地打量着崔芜,似是在掂量崔使君这副小身板,够不够回纥人一口吞的。
虽然崔使君的身量和酒量十分没有说服力,但所有人也都清楚,她意志强硬远胜常人,但凡决定了的事,没有谁能勉强她改变心意。
到头来,丁六郎再如何骂骂咧咧,还是得任劳任怨地提前准备解酒药。
鉴于上回的乌龙事件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崔芜特意换回了女装,梳惊鹄髻,乌发绾作惊鸟振翅欲飞状,顶心插一把小小的青玉梳,两鬓垂落赤金流苏。
阿绰为她点了胭脂和花钿,眉心鲜红葳蕤可爱,再换上银朱色的半臂襦裙,外罩一件颜色略深的胭脂纱地大袖衫,推门而出时,直如天边飘来的一朵彤云。
彼时秦萧负手立于阶下等候,听着动静回过头,以他的老成持重,都不禁恍惚了一瞬。
崔芜许久没穿女装,乍一上身,只觉哪里都不对劲:“是不是挺奇怪的,要不我再换回男装?”
秦萧没说话,对她伸出一只手。
崔芜抿了抿唇角,站在那儿没动。
秦萧十足耐心地等着,不勉强,但也不收回。如此僵持片刻,崔芜默叹一声,被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盯得绷不住,勉为其难地伸出指尖。
秦萧一把攥住,引着她走下台阶。这一迈步,崔芜方知秦萧此举实是有先见之明,她太久没穿女装,不习惯曳地裙摆,锦靴踩住裙裾边缘,险些绊自己一跟头。
秦萧反应极快地接住她,被崔芜闷头扎进怀里。
崔芜:“……我果然还是该换回男装吧?”
秦萧没忍住,抿起唇角。
“不必换,”他说,“很好看。”
为着秦萧的“好看”两个字,崔芜到底不曾换回男装,一边扶着秦萧的手,一边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适应这身不甚方便的行头。
却不知自己穿过回廊时,一双眼睛隐在墙角,正死死盯着自己。
这不是孙彦第一次见崔芜穿女装,在江南时,她先为婢女,后为侍妾,没少做丽服打扮。
但这是孙彦头一回知晓,崔芜高绾发髻、唇点胭脂,竟能焕发出如此惊心动魄的艳色。不仅美,更有一股气势,令那艳光透出刚劲之意,叫人不敢逼视。
他直勾勾地盯着崔芜,被他注视的女子却丝毫未觉,拎着裙摆专心看路。
“我这么穿真不奇怪?”
“不奇怪。”
“裙摆太累赘了,待会儿怎么骑马?”
“我带你。”
“……那算了,我还是坐马车吧。”
并肩而行的两道身影去得远了,直到拐过转角消失不见,孙彦仍盯着不放。
鬼使神差地,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应该是我。
是他先遇到她,是他救她离开风尘之地,甚至于,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是他,怀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的。
可现在,她却视他如仇寇,不惜生死相向。
反而与另一个男人把臂偕行,注视他的眼神热烈又亲近。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孙彦死咬住腮帮,将目睹方才那一幕而勃然生出的戾气与杀意强摁下去。
总有一天,他想,我会让你用刚才的目光看着我。
甚至,更依恋,更柔情!
***
到最后,崔芜还是没与秦萧同乘一骑,但也没坐马车,她弯腰将过长的裙摆挽了个结,露出两截膝裤,极利落地踩蹬上马。
秦萧不赞同地看着她,显然是觉得这副仪容称不上得体,但崔芜无所谓。
她现在是关中十三州主君,她有资格不再遵守世俗强加女性的……规矩。
“赶路方便罢了,又没露出肌肤,有什么好在意的?”崔芜皱了皱鼻子,“夏日炎热,军中多有将士打赤膊,也没见谁说三道四。”
秦萧心说:你一个姑娘家,能跟那些军汉比吗?
但他明白崔芜的意思,她要从男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乃至将一干男子踩在脚下,就不能拿性别说事。
她从不当自己是女人,少有的几次露了女装,也是为了示弱于彼,达成既定的战略目的。
他回身抖动缰绳,眼不见为净。
有了前头半个多月铺垫,再次见到秦萧,回纥各部的态度远比一开始热络许多。显然,虽只短短十来日,他们却实打实尝到了甜头,交易到不少大漠必需却急缺的物资。
这一回秦萧设宴,除了朵兰汗王,凡有参与互市的回纥部落,都递了邀约。待得夕阳西下,天边泛起火烧一般的云霞,空地上也点起熊熊篝火。
各部首领们端着酒碗,挂着或热情或谦卑或试探的笑意,向上首的秦萧敬酒。
崔芜见秦萧饮酒的次数不多,盖因安西少帅自律极严,但凡在军中,绝不沾染酒水。他自己也不贪好杯中物,平日宴饮或是私下用饭,大都以茶代酒——当然,安西境内,一般人也不敢压着主帅饮酒。
但是这回不一样,回纥首领敬酒,既是示好也是试探,更兼一口一个“为了中原与西域的友谊”“干了这碗酒,咱们就是兄弟,日后死生不相负”。
话说到这份上,推拒将被视作软弱无力,亦有可能被当成对各部首领的冒犯。
出于种种考虑,秦萧来者不拒,酒到杯干,更将一滴不剩的杯底亮给所有人看。
这一晚来的回纥首脑人物足有十来个,每人一碗,就是十来碗。一碗酒大约四两重,十来碗就是六七斤。
虽说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不够先进,所谓的“烈酒”充其量十来度,也就与后世红酒的酒精度数相当。
可是对一个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人来说,十来碗红酒骤然下肚,后果也是很要命的。
更别提那帮首领敬完一轮,大有再来一轮的架势。
崔芜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知大漠儿女最是豪爽不过,喜欢用烈酒和歌舞招待尊贵的客人,”她说,“入乡随俗,我今日也备下了中原特有的美酒,还请各位品尝。”
说话间,狄斐领着一干亲卫,抱着一人高的大酒坛子步入场中。
朵兰汗王举着酒碗大笑:“崔使君如此热情,咱们怎么能让好朋友失望?不管多少酒,只管送上来。”
很快,他就为这句狂言付出了代价。
第125章
酒水倒入碗中, 既不是中原米酒常见的、泛着蚂蚁般的绿色酒渣,也不是乳白的奶酒、殷红的葡萄酒,而是清澈无色, 如白水一样。
各部首领先是暗露不屑,只以为这女子出身的中原豪强拿掺了水的劣质酒敷衍人, 端起酒碗却闻到一股极浓重甘冽的酒香,方知确是上等美酒。
再一尝,入口绵甜, 后劲却十足, 好似一把弯刀,横冲直撞地逼住喉头。
当下将到了嘴边的轻慢之语咽回,专心致志与酒力抗衡。
崔芜坐在秦萧身边,将一众首领或震惊或赞叹的神色看在眼里,笑道:“如何,这酒还能入口?”
没人顾上回答, 首领们各自沉浸在头一回尝到的烈酒滋味中, 喉间犹如火烧,舌头却萦绕冽香。
这反应并没超乎崔芜预料, 她笑眯眯地说道:“好叫各位首领知道, 这酒可是我不远千里从关中带来的,就为请各位尝个新鲜。”
“是汉子的,就把我带来的这几坛酒都喝光,否则就是看不起我崔某人,更瞧不上咱们秦帅!”
回纥首领几乎是在酒坛中泡大的,第一口就知这酒极烈,比之族中酿造的马奶酒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崔芜拿他们挤兑秦萧的招数对付他们,回纥首领就算把牙咬碎了, 也只能将碗中烈酒喝得一滴不剩。
朵兰汗王心思活络,眼看清澈甘冽的酒水第三次注满酒碗,忽然道:“我曾经尝过中原人的美酒,与崔使君酿的酒味道不太一样?”
崔芜杯中仍是低度数的米酒,甜滋滋的,与糖水没什么区别:“酿造工艺不同,酒的味道当然相差甚远。”
这是她用蒸馏工艺酿的酒,保守估计至少有四五十度,实打实的烈酒,一碗抵得过四五碗马奶酒。
崔芜连着灌了他们三碗,打定了替自己与秦萧找回场子的主意。
一众回纥首领方才敬酒时,自己也没少饮,腹中已然有了四五碗奶酒打底。再灌下三碗烈酒,两种酒混在一起发作出来,醉得越发厉害。
自朵兰汗王以下,或多或少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
“大漠子民会将好东西分享给自己的朋友,我很喜欢崔使君带来的美酒,不知崔使君是否愿意将酿酒的法子分享给我们?”
朵兰汗王虽然头晕,却没完全失去神智,撑着一线清明盘算道:“实在不成,我可以拿更多的羊毛和棉花与您交换。”
崔芜看穿了他的意图。
大漠苦寒,多饮用酒水取暖,越烈的酒越受欢迎。可想而知,这独一家的烈酒将受到何等追捧。
说不定,还能从自西而来的蕃商手里大赚一笔。
“难得汗王喜欢,我本不应拒绝,”崔芜说,“但这酒酿造工艺繁复,需要特别的器具辅助,差一点火候都酿不出这等甘冽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