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还记着秦萧说她“一毛不拔”的仇,用鼻子哼了一声:“樱桃肉,兄长可要尝尝?”
尝自是要尝,秦萧亦是大家子,家族底蕴摆在那儿,自小尝过的珍馐美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没见过这样的菜色。
当下伸筷去夹,谁知那肉炖得极烂,几乎酥透了,被他一夹之下,顿时四分五裂。
崔芜单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大有瞧乐子的打算。秦萧不动声色,手指运了个巧劲,竟将那行将分尸的四方肉块稳稳托起,送回自己盘中。
崔芜叹为观止:“这样都能夹得住,兄长果然武艺精湛,非同凡响。”
词都是好词,可是凑在一块,却叫秦萧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他仔细端详两眼,发现这炖肉与西北常见的牛羊肉不同,五花三层,看着油腻,吃在嘴里却是肥美丰腴,且入口即化,叫人回味无穷。
“此为何肉?”他问,“与牛羊肉殊异,莫非是豚肉?”
崔芜笑眯眯地:“兄长吃着可还入口?”
秦萧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却难得给出肯定的答复:“即便是昔年的河西秦府,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烹肉方式,比之寻常烤肉、炖肉更胜一筹。”
崔芜这才揭了谜底:“确是豚肉,食材没什么稀罕,只是挑拣得精细。三个月的幼豚需得煽过,其肉方无腥臊。取豚腹精肉,以五花三层为佳。最难得是其中的一味调味品,费了好些功夫才酿造出来,我给起了个名,叫酱油。”
在后世,酱油算不上稀罕物,更是家中烹饪必备的调味品。可谁能知道在这个物质与生产力极端低下的乱世,连吃上一块酱油熬煮的红烧肉都这么难?
秦萧果然是头一回听说,一边品着油汪肥美的炖肉,一边生出些许兴趣:“又是阿芜炮制出的新鲜玩意儿?”
崔芜有些底气不足,这回倒跟她没什么关系,是丁钰见她案牍劳形、食欲不振,想法子弄出来的。
“其实做法不难,将大豆加水泡软,上锅蒸熟,再掺入面粉发酵,数日后加盐酿入缸中,取褐色浓香的液体调味即可。”
崔芜说:“这东西炒菜炖肉皆可用,既能调味又可提色增香。因着红亮鲜润、酥烂肥美,色泽酷似樱桃,我给起了樱桃肉的名。”
其实这就是一碗后世再常见不过的红烧肉,而真正正宗的樱桃肉做法比这个复杂多了。但崔芜不管,因着“樱桃”二字既恰当又喜庆,直接拿来据为己用。
秦萧原本并不很饿,谁知用了两筷,竟觉食欲大振。崔芜亦是贴心,知道空口吃肉难免肥腻,为他配了米饭,就着新鲜野蔬和豆腐羹,用得十分心满意足。
他将桌上菜色扫荡得七七八八,抬头就见崔芜眼角带笑地瞧着他,只差在脸上刻三个字:好吃吗?
他拿过布巾擦了擦手:“我用好了,阿芜若是有话,现在可以说了。”
崔芜一愣:“说什么话?”
秦萧扬眉:“你又是费心拟定菜色,又是邀秦某前来,难道不是有话想说?”
崔芜哭笑不得:“没别的用意,真就只是想请兄长用顿饭。眼看兄长为了互市之事殚精竭虑,人都累瘦了,想给你补一补,不行吗?”
秦萧方知自己误会了:“我还以为……”
崔芜:“以为什么?”
秦萧直觉自己若是实话实说,多半会毁了眼下气氛,但崔芜不错眼地盯着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他低垂眼帘,不着痕迹地偏开视线:“秦某还以为,阿芜是对那位孙郎君另有打算,想问我要人。”
崔芜果然冷了脸色。
但她记得盖昀的叮咛,不轻易将软肋示之于人,决意修一修“养气”这门功课。
因此不过一瞬,就微笑如常:“此人尚有些用处,至少现在,不能让他回到江南。”
“他与我的恩怨,兄长最清楚不过,若不能将人扣在手里,我心中不安。”
孙彦落在何人手中,于秦萧并无影响,之所以这么问,纯粹是为了试探崔芜态度。
见她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并不因自己与孙氏的恩怨而乱了方寸,遂放了心,说道:“把酱油和樱桃肉的方子给我,人你带走。”
崔芜被气笑了:“江南跟河西离得十万八千里远,兄长留着人也没用,为了这么个鸡肋,要坑走我两张方子?”
秦萧淡淡道:“既是鸡肋,那秦某打断他两条腿,想来阿芜不会介意?”
崔芜:“随便。反正到时候闹的是秦大小姐,跟我可没什么干系。”
想起家里那个糟心的侄女,秦萧亦沉默了,半晌,给自己倒了杯崔芜喜爱的葡萄酿,一饮而尽。
崔芜见状,有些后悔哪壶不开提哪壶,回想起自己上辈子少女时期的心路历程,给秦萧出主意:“年轻女郎都这样,尤其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活了十几年也没见过几个正经男人,偶尔见着一个长相气质学识都过得去的,难免会动心思。”
“尤其这姓孙的心思狡诈,最擅表面功夫。要我说,兄长别把秦小姐拘在后院,也让她时常出去走走见见,见得多了,就没那么容易被哄骗。”
秦萧却道:“没这么简单。”
言罢,不待崔芜细问,转了话题:“阿芜出来数月,可打算动身返回关中?”
话题转得有些快,崔芜怔了片刻才道:“是有这个打算。”
“也好,”秦萧说,“你把人带走,左右见不着人,时间久了,她的心思也该断了。”
说完,又饮了口酒。
崔芜暗自纳罕。
她与秦萧认识一年有余,对他的脾气也算有些了解。掌兵多年之人,骨子里很有些说一不二的决断,旁人轻易不敢多嘴置喙。
也就是崔芜,知道秦萧对她另眼相待,又有一重盟友身份,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纵然是血亲,又怜惜这个侄女自幼失怙,以秦萧的性情处事,也不太像是会纵着她胡闹,乃至予取予求的样子。
所以,这对叔侄之间究竟有什么内情?
崔芜虽然好奇,却也知道有些隐秘知道了对自己无甚好处,因此并不曾刨根究底。
五日后,诸事料理完毕,她启程返回关中,秦萧携颜适亲自出城相送。
崔芜照旧骑着小红马,松开缰绳,任由它和秦萧坐骑挨来蹭去,眼角笑弯弯的:“兄长,我家火锅倒是与你的芝麻糖投缘,这回分开,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它一匹马孤苦伶仃的,说不定会得相思病。”
颜适驱马在侧,冷不防被“芝麻糖”三个字入耳,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瞧瞧崔芜,再看看秦萧,嘴唇动了动,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秦萧眉目不动:“所以?”
“所以兄长好人做到底,把芝麻糖也送我呗?”
秦萧面色如常:“不成。”
崔芜原只是逗逗秦萧,见他否决得干脆,便罢了。
送出十里后,崔芜抱拳与秦萧道别,带着人马浩荡离去。
颜适憋了半晌的话再绷不住:“少帅,崔使君方才那声芝麻糖,是在叫……踏清秋?”
秦萧:“是啊,有问题吗?”
秦萧坐骑是一匹黑马,因其通体漆黑,唯四蹄雪白,好似漆黑夜色压着满地白霜,故而得名“踏清秋”。
取前人诗句“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之意。
却怎么被崔芜改了这么个接地气的花名?
颜适憋了一肚子话,觑着自家主帅无甚表情的脸,到底没敢往外倒。
只牙疼地抽了抽嘴角。
“没、没问题。”
第128章
这一趟河西之行收获颇丰, 崔芜和丁钰连夜打了算盘,发现仅是秦萧许诺的三成利润,就足够赚得盆满钵满。
更别提前来互市的行商, 哪个不想跟关中主君打好交道?明里暗里塞的孝敬,不比这三成利润少。
一趟下来, 崔芜惊觉,自己手头前所未有的宽裕,再也不必为银钱烦恼。
有钱有粮, 接下来该做什么?
自然是继续扩充军队, 确保手里的地盘不会被人抢走。
于是一道手书传回凤翔,征兵工作继续开展,从原来的一万二千扩充至三万两千。原有的左中右三军构架不变,只是增加兵员,主将依然是韩筠、延昭、狄斐三人。另外增设前、后两军,主将分别为岑明和周骏。
周骏在伪王麾下多年, 也只捞到个小小的昭武校尉。谁知换了主子, 不过短短一年,竟然连跳十来级, 成了正四品轻车督尉。
多年媳妇熬成婆, 也难怪他这些时日进进出出都龇着一口大白牙,对崔芜的感念之情更是汹涌澎湃,只差给崔使君立个长生牌位。
另一位收获惊喜大礼包的是岑明。
他原是狄斐麾下亲兵,只因慧眼识珠,选择跟随崔芜,竟然平步青云,跻身五军主将之列,与前任主帅平起平坐。
哪怕明知崔芜此举意在收揽人心, 可她能如此大方地给出主将之位,就是她的本事与胸襟。
当然,崔芜很明白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她固然要拉拢岑明,却也不能让狄斐寒心,遂以凉州护驾有功为由,将狄斐升了一级,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
同样以练兵之功晋升忠武将军的,还有韩筠。
当然,若论风头最劲,还是延昭。因着新下八州,他以军功晋升云麾将军,品级已达从三品下,不折不扣的军中第一人。
延昭、狄斐、韩筠,这三人原是崔芜麾下资历最老的将官,如此优待不足为奇。非但军中士卒习以为常,连周骏与岑明也没有一丝一毫不满。
崔芜入萧关时,便是延昭亲自来迎。本想稍作休整,直接赶回凤翔府,崔芜却不打算立刻南归,而是决意东行巡视新打下的地盘。
“总要亲眼看过,才好知道当地的风土人情,”崔芜说,“闭门造车、纸上谈兵的蠢事,我可不干。”
延昭自不会有意见,盖昀亦认为有理。丁钰虽觉得崔芜来回奔波辛苦了些,但见自家主君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惫憔悴,便也由着她去了。
只有一个问题。
“你往庆州去,那姓孙的狗娘养的怎么办?”
彼时在侧的只有盖昀和延昭,听见丁钰说话的语气,生生出了一把冷汗,唯恐自家主君一怒之下,将丁钰打出去。
谁知崔芜平静得很,沉吟片刻:“派人押回凤翔。我没空搭理他。”
丁钰伸出三根细骨伶仃的手指,比了个“OK”的手势。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崔芜刚拿定主意,那边就有亲兵来报,说是孙彦求见。
丁钰炸毛:“那孙子有完没完!”
崔芜也不想见他,但盖昀就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眼神仿佛在说:心魔就在外头,您敢面对吗?
“这有什么不敢?”崔芜冷笑着想,“时至今日,谁还有本事动我?”
遂道:“带他来,我也想听听,他有什么想说的。”
丁钰被气成一只锯嘴大肚的葫芦,往案几旁气哼哼地一坐。
孙彦上得正堂时,发现碍眼的除了那姓丁的小子,又多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