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不管哪个时空, 秋收都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沉甸甸的麦穗、黄灿灿的粟谷,各色蔬菜果实, 装满箩筐背篓,叫人对未来充满期冀。
崔芜不满足于帐簿上令人眼热心跳的数字, 换了便装,带着亲卫赶去田间地头,看着农人们布满沟壑却又笑意丛生的脸, 一直萦绕心底的戾气悄然散去大半。
她当年为何拼着与河水暗涌搏命, 也要逃离江南?
除了不甘困居后院,一辈子当奴才、当玩意儿,还不是想试试看,自己能走多远,又能让多少人在这乱世之中活得像个人?
因着互市所得丰厚,又从江南敲诈了一大笔粮食——这时就体现出“嫡长”的好处, 镇海军节度使孙昭到底不能放任自己的正牌继承人落在旁的势力手中, 将崔芜索要的粮食数额一分不差地送了来,还附赠了好几车茶叶。
崔芜落魄了小半辈子, 突然尝到荷包丰厚的滋味, 乐得合不拢嘴,十分爽快地减免了凤翔及陇州左近百姓的部分税粮,果然换得众人的感恩戴德。
与此同时,一个问题摆在她面前:赎金送来了,是否要将孙彦放回江南?
“现在还不成!”崔芜十分果断地拍了板,“贾司马和陈二娘子刚到江南没多久,局也才布了个开头,现在放他回去, 无异于前功尽弃。”
“借孙景那个窝囊废三个胆子,也不敢在他哥眼皮底下搅风搅雨。”
无论丁钰还是盖昀,都不怀疑她的判断。
但这话好说不好做,毕竟人家已经支付了赎金,若是出尔反尔,形象扫地还在其次,败坏了崔使君好不容易树起的口碑,才是得不偿失。
幸而,崔芜对此早有准备。
“放心,”她说,“他走不了。”
崔使君下手毫不容情,当天夜里,孙彦突发急症,先是上吐下泻,后来又发起高烧。
病得连床都起不来,自然不必走了,否则病死在半道,算谁的责任?
孙家部曲还不放心,言辞委婉地表示,此行带了郎中,想为自家郎君瞧一瞧。原还担心崔芜不答应,谁知崔使君大方得很,非但准了,还让部曲首领跟着郎中一同探望。
丁钰有些不放心,悄悄捅了下崔芜:“你就不怕他们看出名堂?”
崔芜嗤笑:“他要有这个能耐,我倒佩服他了。”
她是真不怕。古人医疗技术有多落后,她穿越至今,也算见识过。莫说她只是在孙彦的吃食里加了料,郎中看诊,最多诊出个“寒湿泄泻”的结果,怪不到她头上。
就算真察觉了蛛丝马迹又如何?关中是她的地盘,只要她没明目张胆地撕破脸,孙家人还敢给她找不痛快不成?
事实的确如此,孙家自带的郎中把了半天脉,得出一个与崔芜预料中如出一辙的结论,开了药方让好生调养。
然而单是这药方,可做文章的地方就多了,都不必另外加料,只需对几味药材的剂量略作增减,就能让人病势反复,拖上十天半月,乃至一两个月都是常事。
熬药的事崔芜信不过旁人,特意交代了康挽春,重中之重是嘴紧保密。康挽春虽答应了,神色却很勉强,大约是她这个郎中比较有医德,要她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从救死扶伤变成伤人害命,怎么想都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崔芜知道这姑娘心思单纯,对她从来多几分耐心:“觉得自己害了人,心里过不去?”
康挽春绷着脸,用力点了点头。
崔芜想了想:“知道这姓孙的害过多少人吗?”
康挽春睁着一双懵然的眼看着她。
“两个巴掌数不过来,”崔芜淡淡地说,“被他害的苦主无处诉冤,如今只是让他在床上多躺一两个月,只当为九泉下的亡魂小小出一口恶气吧。”
这话倒不是全然蒙人。光她身陷孙府那大半年间,就没少见后院姬妾因太过受宠得罪了主母,或是为旁的事惹了孙昭不高兴,一顿打杀后,用草席裹着拖去城外的乱葬岗。
——孙昭为何能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开口就是“杖毙”?那自是因为之前操作过无数回,熟极而流了。
虽说这些人的死不是孙彦直接造成的,可他分明一句话就能救下,却只眼睁睁地看着,丝毫没有劝阻之意,说是半个帮凶也不为过。
折腾为虎作伥之辈,她毫无心理障碍。
康挽春果然觉得好多了:“只要不害人性命就行。”
然后开开心心地煎药去了。
拖住了孙家人,崔芜先去了正院,将这些时日该处理的公务一一料理完毕。亏得她有先见之明,一早搜罗了不少人次,前有贾翊、许思谦,后有盖昀,替她收拾了不少烂摊子。
饶是如此,也从午后一直忙到傍晚。
外头天色黑沉,王府点起烛火。这时虽已有蜡烛,造价却相当昂贵,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且光线亮度远远无法与后世相比。
崔芜不是用不起,却也不想把好容易挣来的银钱烧在这上头,因此屋里烛灯能省则省,亮度自然无法保障。
在这种光线下看书或是批阅公文,对眼睛非常不友好,她无事可做,想了想,干脆命人将丁钰叫来,谈话地点却并非书房,而是在西跨院的厢房中。
这处院落原是安置女眷所在,崔芜入主王府后,将女眷迁的迁、放的放,院落空置下来,改为堆满瓶瓶罐罐,其中不乏格外珍贵的琉璃器具与这个时空还很难见到的蒸馏器具。
如果是一个有着现代生活经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个初具规模的小型实验室。
亦是崔芜的秘密基地。
在这里,她可以短暂地从“崔使君”的身份中脱离出来,卸下一切重担,喘上一口气。
丁钰知道她的习惯,进屋时没再行礼,就像两个平等要好的朋友,十分自然地在她对面盘膝坐下。
“每次你约我在这儿见面,就是要搞大动静了,”他掏了掏耳朵,“说吧,这回是谁要倒霉了?”
崔芜撕了张草纸搓成一团,没好气地砸他脸上。
“没有谁要倒霉,只是想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捋一捋,”她一边说,一边提笔在记事簿上写下“互市”和“扩军”,“这两桩是要继续办的。好比互市,今年只是第一年,商贾尝到甜头,明年只会多不会少,咱们可以借着这股东风,将境内经济好生提一提。”
“另外,下一拨招兵也该排上日程。咱们今年收成不错,江南的粮也送到了,再养五六千人不成问题。”
丁钰“唔”了一声:“这些只管按部就班,就算你不说,盖先生和许令也不会忽略。”
“剩下的就是只有咱俩能办的,”崔芜说,“阿丁,我想试着做一做新药。”
她的想法,丁钰从来无条件支持:“行啊,做什么药?需要我帮你找药材吗?”
崔芜没说话,抿了抿嘴角。
丁钰等半天没等到答复,觉出不对:“怎么了?”
崔芜沉默片刻,从身边捞起一物丢给他。
丁钰下意识接过,只见那东西圆滚滚的,竟是一只橘子。半边金黄喜人,半边却是生满青绿色的霉菌,握在手里黏糊糊的。
“一个烂甜瓜的故事”,但凡现代人都听过,纵然丁钰是理工生也不意外。见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道:“你、你确定?这、这能做成吗?”
“不确定,”崔芜说,“条件落后,环境也不好,谁知道培养菌群时会长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甚至连最起码的显微镜都没。”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试试。”
她垂眸盯着丁钰手里生了霉菌的橘子:“之前攻打庆州,有几个年轻士兵受了伤,其实并不致命,只是因为天气炎热,伤口恶化,没挺过来。”
“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做出来,他们就不用死了。”
丁钰沉默了好一会儿。
“既然你想好了,就去做吧,”他说,“能做成最好,做不成……也没妨碍。”
“至于显微镜什么的,交给我,我来想法子。我就不信了,望远镜都能做出来,一个显微镜还能难倒我?”
这就是有一个“同乡”的好处,不必解释太多,同样的来历和背景,让他们自然能明白对方每一个决定背后的用意。
“说起来,我也想做个东西,”丁钰说,“我寻了关中行商,同他们打听到一处硫磺矿藏的所在。”
崔芜同样明了他的用意,眼神微亮,继而迟疑:“会不会太着急了?”
“不着急,”丁钰说,“我一直在想,要是早点造出来,当初凉州城里,那姓孙的王八羔子能把你抓走?连你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崔芜没忍住,嘴角抿起笑意。
自从再见孙彦,他不止一次提到“寡情”两个字,再联想到以孙彦“江南皇太子”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却偏偏对崔芜死缠烂打不放手。
崔芜基本能确信,孙彦对她是有那么几分真心在的。
可那又如何?
谁规定的有人喜欢她,她就一定要报以同样的情意?
再者,孙彦所谓的喜欢——凭借权势和暴力囚禁人、折辱人,拘禁她的自由,践踏她的尊严,让她失去在外闯荡的心气,只能安心待在四四方方的院墙内,一辈子离不开他。
崔芜还真不稀罕。
他不在乎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看重什么,从来凭着自己的喜好,把她不想要的硬塞给她,还要她感恩戴德三跪九叩地接住。
崔芜忍不住想,亏得有丁钰当了她的嘴替,要是没这小子替她出了这口恶气,她说不定当真按捺不住,把姓孙的横着还回去。
“我想做的,你不拦我。你想做的,我也不拦你,”崔芜说,“只有一点,这东西不比制药,稍有差池就会闹出人命,你自己小心着点。”
丁钰对她比了三根手指。
崔芜想做的新药是后世应用最广的青霉素,这在当前的科技条件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她还是想试试。
第一步当然是收集大量青霉,方法很简单,但凡生出绿色霉菌的食物都可以使用,尤以柑橘类水果更为合适。这是因为柑橘的表皮环境比较干净,杂质和有害微生物较少,其表面生长的青霉产生青霉素的可能性较高,且受展青霉素污染的可能性较低。(1)
然后是制作培养液,这玩意儿需要同时含有碳源、氮源、无机盐和生长因子,翻译成人话,就是谷物磨碎后煮成的浓汁,黄豆饼粉,适量食盐、草木灰,以及过滤的蔬菜汁按一定比例混合。
单这一项,崔芜就尝试了无数回,盖因古代没有PH试纸,无法精准测试酸碱度,只能用一些天然物质大致调节。
容器以陶器为佳,除了洗净晾干,还需用开水烫煮简单消毒。再将青霉放入调好的培养液中,在温暖的环境下培养七天。
在此期间,崔芜也没闲着,抽空准备了活性炭——将硬木或者果壳放进有气孔的金属容器中明火干烧,直到锅里不再冒烟,等已经碳化的硬木冷却,再清洗、沥水、磨粉、风干。
如此,活性炭就制作完成了。
随后取一个干净容器,用棉花裹住漏斗的口,将培养液通过漏斗过滤进容器。
容器最好是透明无色的,比如琉璃。但这个时代的琉璃金贵,崔芜虽说手里有钱,也禁不住这般靡费,所以暂且用瓦罐替代。
棉花也不可行,盖因她虽然寻到了此种作物,却没有广泛种植,织布裁衣还嫌不够,哪舍得用来当实验的消耗品?
同样用干净麻布替代了。
再往瓦罐中倒入三倍于培养液的菜油,开始搅拌,直到瓦罐中的液体分为三层。
这时就体现出容器不透明的坏处,因为看不到液体分层,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将上面两层液体小心舀出,只留最下面的水状物。
然后加入事先准备好的碳粉,直到吸干所有液体。用蒸馏水洗碳,依次注入醋做成的酸性水和碱性苏打水,得到的液体用麻布和漏斗再过滤一次,理论上,这就是较纯的青霉素溶液。
注意,是理论上。
这就意味着,整个过程说来简单,实际操作却没那么容易。
比方说,当崔芜用不知什么菌制造的培养皿测试青霉素效果,滴入溶液盖上盖子,静置数日后重新打开,发现非但没出现抑菌圈,那些乱七八糟的菌种反而生长得越发肆意,好似啪啪扇着崔使君的脸。
崔芜:“……”
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科学进步本就是在无数次失败的基础上堆出来的,不着急,一定要沉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