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珠转动,仿佛当真动了心思。
这时,一直埋头演算账目,权当自己不存在的盖昀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主子,孙郎终归是镇海军节度使之子,望请慎重。”
崔芜和丁钰好似一对上课开小差被先生逮个正着的蒙童,对视一眼,不吭气了。
孙彦听到这里,险些将牙关咬碎——这两人一来一往间,浑然将自己当成没想法的物件,随意讨论处置方式。
更有甚者,孙彦将崔芜那几句话放在脑子里反复回味,莫说情意,连一个标点的温情眷顾都不曾寻见。
她对他毫无情意,甚至毫无恩情,只是纯粹的冰冷漠然,审视他身上的利用价值。
而当他的价值被榨干、用处消失了,会是什么结果?
若是换作以往,孙彦或许还想赌一把,赌这女人口硬心软,赌她虽惯会气他,心里却保不准有些情意。
但是听到这里,所有的自欺其人被彻底打碎。
她不在意他的情深似海,不在乎他的哀毁过甚,甚至不在乎曾与他有过的骨肉。
她待他,甚至远不如那姓丁的庸俗行商亲厚宠纵。
何其凉薄!
那一刻,孙彦有冲动直接闯进去,与崔芜说个明白,你我昔年情谊,如何就这般一文不名?
但他到底忍住了,盖因今日之崔芜,早不是当初仰人鼻息的小小妾婢。
孙彦听说了这些时日合水城中变故,对崔芜的果决手段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她对他既无情谊,便不会心存顾念,贸然冲进去也是自取其辱。
遂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熊熊沸腾的心火,若无其事地迈步入堂:“崔使君,今日的图纸绘好了。”
丁钰见了他就烦,干脆别开脸。崔芜帮亲不帮理,给他倒了碗热茶,安抚地摁了摁他肩头。
还是盖昀厚道,伸手接过图纸,对孙彦微微颔首:“有劳孙郎了。”
孙彦自入了明堂,一双眼珠就黏在崔芜身上撕不下来:“崔使君若对图纸有不解之处,在下愿为你解惑。”
崔芜这才接过图纸,大致扫了一眼,确定自己一个医科生看不出所以然,干脆塞给丁钰:“你拿着研究,有看不懂的直接问。”
丁钰毕竟是理工男,哪怕没正经修过船舶机械工程学,基本的概念还是知道的。只瞥了两眼,嘴角已然绽出冷笑:“你这棱形系数不对啊!(1)就你这稳性消失角(2),能挡得住海上风浪?随便一个浪头打来就得翻了!”
言罢,根本不给孙彦解释的机会,将图纸揉成一团,照着孙彦面门掷去:“拿这种货色糊弄崔使君?真当我家主子脾气好,不敢取你人头是吧!”
孙彦虽没听懂丁钰口中那几个专业术语,却凭一句“随便一个浪头打来就得翻了”,判断出丁钰已经看出这张图中的猫腻。
他有些讶异,原以为丁钰只是个寻常商贾,凭借花言巧语和一副卖相还算不错的面孔得了崔芜宠信,却没想到这小子挑弄是非的“奸佞”外表下,居然也有些真材实料。
再看着一旁虽不经常开口,每每出言却直中要害的盖昀,以及精悍勇武、通身杀伐气的延昭,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已经尽量高看崔芜,却还是低估了她今时今日的实力。
孙彦到底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适时低头:“想来是我一时匆忙画错了,这便回去改,改好了再送与崔使君过目。”
正要转身,忽听丁钰冷笑道:“是啊,孙郎君这几日好吃好喝、万事不愁,随手画错几笔有什么关系?”
又转向崔芜:“依我看,这两天且让孙郎君饿一饿。吃不饱饭,脑子也就清醒了,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孙彦倏尔回头,目光尖锐的像是要生生扎进丁钰脑壳。
丁钰压根不看他:“使君意下如何?”
崔芜头也不抬:“你觉得好,那就这么办吧——正好,也能省点粮食。”
活脱脱一副被妖妃蛊惑的昏君模样。
孙彦面色铁青,转身就走。
***
在被围了整整二十日后,宋、程两家终于撑不住了。
他们先是试探着派出下仆,从后门溜了出去,结果刚探一个脑袋,就被带队的校尉抓了个正着。
报到崔芜处,查知此人虽是下仆,却没少狗仗人势,去年酒醉后,甚至糟蹋了一个小姑娘,逼得人家投了井。
崔芜对强迫女子的畜生从不手软,连过堂都省了,直接拉到宋家门口,向围观百姓言明其罪,拔刀砍了。
鲜血泼溅在宋宅大门口的石阶上,有人从门缝里瞧见这骇人一幕,发出惊恐尖叫。
崔芜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调,将合水县里里外外梳理了一遍,凡有作奸犯科、欺压乡邻者,一个不饶,全部就地格杀。
如此手段虽说狠了些,但即便是推崇仁政的盖昀,也没有一丝一毫唱反调的意思。
“乱世用重典,矫枉须过正,”他说,“使君以雷霆手段肃清合水,既能杀鸡儆猴,又可免除后顾之忧,更得了百姓感恩,一举三得。”
这的确是崔芜的考虑,但她还有另一重用意,只是不方便摆上台面。
她想杀人。
虽然如今见到孙彦,她已能若无其事地端好面具,可一池静水下酝酿着怎样的暗涌,只有自己知晓。
寂静无人的夜里,她总觉得心里困了一头暴躁的兽,疯狂抓挠着看不见的壁垒。它想冲出牢笼,想撕碎一切看得到的活物,想嚼碎他们的肉,喝干他们的血!
但是不行,她有着更长远的志向,不能困囿于一己私怨,肆意拔出那把杀伐千里的屠刀。
只能杀两头为非作歹的畜生,稍稍发泄心底戾气。
或许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是某一刻,她确实理解了另一个时空,为何有那么多暴君动不动就赤地千里。
比起将负面情绪憋在心里,徒增内耗,还是让别人去哭、去疼,去哀嚎,去求饶,更为痛快。
此番心绪不足为外人道,在座只有丁钰能隐约摸到两三分。他并不打算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道:“拖了这么久,那两家也该解决了——这时候回凤翔,还能赶上秋收。”
民以食为天,“秋收”两个字对崔芜的影响力远胜一切,她立刻听进去了。
“那就不耗了,”她漫不经心地撂下毛笔,“都解决了。”
程、宋两家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血流成河。
彼时,两家已被围了将近一月。接到命令的校尉一脚踹开宋家大门,却闻到迎面而来的风中裹挟着一股恶臭,眉头当即皱起。
待得士卒将宋宅里外搜查过一遍,终于明白这股恶臭从何而来——许是被高悬头顶的屠刀煎熬得发狂,宋家主居然带着一家老小在正堂内上吊。
下人们不敢进去,没人帮着收殓,尸体都开始发臭。
偌大宅邸,除了惶恐不知的下仆女婢,只有几个妾室并庶出的年幼子女还会喘气。
可能是因为身份低微,不够格与嫡出身的人一同上路。
校尉无意为难孤儿寡母,且知自家主君对庶出的妾室幼儿从来网开一面,遂没有过分为难,只命人将其带回县衙,正堂尸首不动,直接一把火烧了。
程家情形稍好些,倒是没死人,连饿带吓,老老小小却也只剩一口气。
崔芜丝毫没心软,妇孺姑且不论,凡成年男子,一概押回县衙大牢,按罪定刑。
如此斩的斩,发配矿场的发配,当一切尘埃落定时,这一年也堪堪走到了九月的尾巴。
处置完合水豪强,崔芜不再耽搁,快马加鞭赶回凤翔。彼时贾翊已启程赶往江南,原华亭县令许思谦被紧急调来主持政务,闻听消息,亲自带着一干文武出城相迎:“恭迎使君。”
崔芜没坐马车,换了身利索的胭脂色胡服袍子,催动小红马上前,顾盼间皆是凌厉精光:“许令不必客气。临时把你从华亭调来,辛苦了。”
许思谦受宠若惊:“使君言重了。”
一顿,做出迟疑的模样:“有件事未曾向使君禀明,便擅自做主,还请使君宽宥。”
崔芜翻身下马,把缰绳交与身侧亲兵:“什么事?”
许思谦凑近了少许:“下官此行,将世子也带了来。”
崔芜:“……”
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许思谦口中的“世子”是已故伪王之子李继文,那个被她丢在华亭一年,几乎忘了还有这么号人物的熊孩子。
“我倒是忘了,”她说,“难为许令还记着。”
许思谦小心观察她脸色,没发现动怒的痕迹,长出一口气:“下官是想着,世子到底是主子名义上的弟弟,一直留在华亭终究不妥,若被有心人得知,只怕会借机生事。”
“还是带来凤翔,留在使君眼皮底下盯着更为妥当。”
人都带来了,崔芜无谓为了这点事为难心腹下属,何况许思谦说的有理,李继文再熊,到底是已故歧王正经血脉,若有人揪着不放,可不是什么好事。
“人呢?安置在哪了?”
李继文终归是崔芜名义上的弟弟,得的待遇还不错,独占一个僻静的院子。当然,这跟他当年还是正儿八经的王府世子时的待遇远远不如,但他记着上回被崔芜狠抽一顿鞭子的教训,再如何对之前的居所垂涎三尺,也没敢宣之于口。
崔芜回府动静不小,李继文自然能听到风声。被软禁了一年有余,他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深刻了解,又有乳母耳提面命,心知以后日子是否好过,全看这个便宜姐姐的脸色和心情。
是以一点不敢犯熊,听说崔芜要来探望,早早站在院门口迎候,规规矩矩行礼作揖:“给使君请安。”
崔芜略带诧异地扬了下眉。
在她印象里,一年前见这小子时,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娃,娇纵任性,往那儿一站就是大写的“欠抽”。
如今再见,他像是变了个人,昔日骄纵固然烟消云散,眼角眉梢还多了几分与年龄身份不符的谦卑怯懦,讨好又殷勤地看着她。
崔芜有些错愕,又有些满意,若李继文还是一年前那个熊样,她不介意再赏他一顿鞭子。
如今可省事多了。
“你我姐弟,不必如此客气,”她淡淡道,“原是我公务缠身,今时今日才得闲将你接来,住着可还舒心?若是觉得哪里不妥,只管告诉我,莫要外道。”
李继文毕竟年幼,乳母却是久经风浪的老人,万万不敢将崔芜的客气话当真:“回使君,一切都好,没什么不合心意的。”
崔芜假模假样地笑了笑:“那就好。你们原是从王府出去的,如今搬回原邸,我也能向先王交代。”
乳母唯唯应是。
崔芜没有欺负孤儿寡母的习惯,眼看李继文见了她大气不敢喘一口,乳母亦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
她索性不多留,做完“姐弟融洽”的表面功课,径直回了前院。
往正堂一坐,曲指敲了敲桌案:“今年收成怎样?可有初步的明细?”
许思谦已知崔芜快马加鞭赶回凤翔是为着秋收之事,功课做得充足,应对起来有条不紊:“今年时运好,没遇上天灾,算是难得的风调雨顺。旁的州郡暂且不知,但凤翔及陇州两地,收成都比去岁强了不少,税粮数目还在统计中,使君请看此物。”
说着,将一个木匣呈上,里头却是装了一把麦穗。
用崔芜的眼光看,这麦穗自是干瘪稀疏,但许思谦颇为沾沾自喜:“使君请看,这麦穗颗颗饱满,可见今年收成差不了。”
崔芜:“……”
行吧,到底是千多年前,不能对老祖宗的育种水平抱有太多幻想。
看来除了弗莱明和戚军神,没事也得拜拜袁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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