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曾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一边卖儿鬻女,一边对上位者歌功颂德。
但是这一刻,他们切切实实体会到“恩德”两个字的份量。
定下筹备灯会,告示也贴了出去,果然换来百姓们的好奇围观。
其实灯会这玩意儿不算稀罕,早在前朝年间就有举办。只是自前朝式微,乱象频生,除了偏安一隅的富庶江南还有这份闲钱和心力,旁的势力谁管这么多?
百姓们果然期待不已,一时间,连过境寒风都没那么砧骨。走在大街上,时不时能看到贴着大红门联的人家,就连挎着篮子的贫家小娘子,乌鸦鸦的发间也多了一截红头绳。
仿佛迎风绽放的第一朵蓓蕾,虽然弱小,却以不可抵挡的姿态冲开了严寒。
崔芜将具体事宜交代给底下官员筹办,自己却不能完全当了甩手掌柜——除夕当夜,如何维护秩序,如何巡防街道,甚至于,若是不慎火起该如何应对,都要做好充分的预案。
与此同时,灯会用的彩灯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亏得有丁钰这个技术指导在,带着一帮工匠加班加点,虽说有些辛苦,但崔芜有言在先,不白干,按加班算,给双倍工钱,又是年节的喜庆差事,匠人们有钱拿有饭吃,干活之余还能玩笑一二,居然没人抱怨,反而干得热火朝天。
灯会选址也有讲究,定在凤翔城最宽阔平坦的青石大街上。届时,街道两侧挂上彩灯,最大的鳌山摆在开阔地带,旁边是一家新开的酒楼,门匾高悬“花门楼”三个大字。
不消说,是崔使君的连锁生意开张了。
如此面面俱到万事齐备,在所有人的仰头期盼中,这一年的除夕终于不紧不慢地降临。
崔芜却与平时没什么区别,早起打了套拳,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用过早食去城外转悠一圈,确保百姓家中余粮足够,碳薪也不缺。才刚回府,就被丁钰逮了个正着。
“今天过年,放松点,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累,”他说,“赶紧的,去准备准备,咱们晚上赏灯去。”
崔芜:“……”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确定地问:“这才用过午食,现在就准备?太早了吧!”
丁钰一边拉着她穿廊回房,一边絮絮叨叨:“不早了!西北这边天黑得早,没两个时辰就暗了。再说今天过年,你不穿得好看点?让阿绰给你换身女装,好好打扮打扮!十八……不对,过年后十九了,也是不折不扣的大姑娘,怎么一点爱美之心都没有呢?”
崔芜被这碎嘴子絮叨得头疼,看在过年的份上,没跟他一般计较。
“也是,”她想,“过年呢,是该松泛松泛。”
于是坐在妆台前,任由阿绰给自己上了发油,梳成朝云近香髻。又薄施脂粉,轻扫蛾眉,拍成雅丽妆容。最后换上海棠红的半臂长裙,手搭披帛,外头罩一件大红缎面的白狐皮斗篷,出得极细的风毛笼着脸颊边缘,整个人恍如罩在一团锦绣彩辉中。
只是那霞晖再艳,也盖不过她的容色,顾盼便是一道天然风景。
饶是丁钰见惯这张脸,每每盛装,依然能叫他失神片刻:“我怎么觉着……”
崔芜挑了挑描摹细腻的柳叶眉,等着听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只听丁钰下一句道:“你年岁越大,越长开了?瞧着比刚认识那会儿好看多了。”
崔芜翻了个白眼,抬手在他脑壳上敲了下。
“少废话,”她说,“走不走?”
丁钰非常果断:“走!”
正如丁六郎所言,西北冬日天黑得早,仿佛才用过午食没多久,天色就逐渐暗了。与此同时,大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大多是爹娘领着家中孩童,往鳌山方向去的。
崔芜隔着车帘子瞧了眼,吩咐驾车的殷钊:“瞧着人不少,回头跟府衙说一声,多派些武侯巡街,水龙队也再备两支,免得闹出乱子。”
殷钊答应了。
他于凉州城中挨了一刀,幸好命大,侥幸逃过一劫。原以为自己办事不力,害得崔芜身陷险境,再得不了重用,谁知崔芜非但不怪罪,还发了好大一笔银子,并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若非我逞强弄险,你也不至于遭了这场无妄之灾,”她说,“这个教训我记下了,日后非替你找回场子不可。”
殷钊感激涕零。
这是用人之道,当亲卫的,哪个不是性命悬在刀锋上?图什么?
要么报恩,要么还债,剩下的,就是指望跟对主子,不求飞黄腾达,起码有个五劳七伤时,家人不愁吃穿。
很显然,崔芜不仅满足了他的需求,还让他看到更多。
说话间,马车停在酒楼前。掌柜的一早得到消息,备好了干净雅间,将崔芜和丁钰恭恭敬敬地迎上二楼。
推窗眺望,正对着彩灯高悬的鳌山,视野极好,景致尤佳。随着夕晖消散、夜幕降临,鳌山彩灯一盏接一盏点亮,映照着夜空星子、万家灯火,仿佛传说中的海山仙山浮现人间。
这是崔芜第一次在古代欣赏灯会。所谓“鳌山”,其实是用各式彩灯堆叠出山形,相当于古代版的大型灯展。只要舍得砸钱,其规模与气势甚至能不亚于恢宏的楼宇殿阁。
好比前朝国力最盛的那会儿,造出的鳌山灯楼竟高达一百五十尺,也就是十五米那么高,着实震惊了赏灯的百姓。
当然,以崔使君的抠搜,愿意办灯会已是极限,干不出拿着真金白银往水里砸的蠢事。这回的鳌山顶多五十尺,一应彩灯都是丁钰带着工匠用竹篾扎出来的,连上头的花鸟人物也是请来老画匠绘制,端的是节省成本。
饶是如此,百姓们依然看得津津有味,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快看,仙人下凡了!”
“是胖鲤鱼,还在甩尾巴呢!”
“那猴子怪有意思的,还扛根棒子,是要去打家劫舍?”
崔芜听着不对,定睛一瞧:“好家伙,你怎么连孙大圣都搬出来了?不怕人家吴老先生找你算账?”
丁钰:“那他得先跟阎王爷说好,放他提前六百年投胎。”
崔芜笑睨了他一眼。
这一顿算是年夜饭,又有崔使君亲身驾临,酒楼厨子自然要使出看家本领——除了崔芜钟爱的红烧肉、糖醋排骨,各色鲜脆可口的炒菜,竟还有一个小小的铜锅子,架在火炉上,滚着鸡汤,可以下入各式新鲜食材。
崔芜眼睛亮了:“火锅!”
火锅在古代算不得稀罕玩意儿,在另一个时空,有道名菜名为“拨霞供”,其实就是兔肉火锅,只是出现的时间还得晚上三百年。
毫不夸张地说,崔芜面前的这只锅子,绝对是眼下世道的头一份。
“前阵子就打好了,只是姓颜的小子还在,要是过了他的眼,保不准连锅一块抢走,”丁钰将新鲜片好、煨在冰上的牛羊肉下入锅底,放任色如云霞的肉片在滚汤中载沉载浮,“还想吃什么?都报给我,老子保准帮你捣鼓出来。”
崔芜不跟他客气,张口就是报菜名:“鹅肠,鸭板肠,黄喉,牛百叶,鹌鹑蛋,午餐肉、玉米肠、亲亲肠……”
丁钰先还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听到后面绷不住,拿筷子去敲她:“能不能说点现实的!”
崔芜叹了口气,好似十分委屈求全:“行吧,如果有撒尿牛丸和新鲜虾滑,我也能勉强将就。”
丁钰没忍住,翻了个小白眼。
年夜饭吃的就是一个气氛,眼前是鲜香滚烫的火锅,窗外是煌煌灯火与熙攘人群,若不是知道外头依然兵荒马乱,几乎要以为是盛世清平。
“总有一天,”崔芜一边喝着甘甜可口的米酒,一边暗暗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全天下的百姓都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虽然这想法听起来十分不切实际,虽然她如今占据的只是区区关中十三道,与后晋和南楚这样的庞然大物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但人活一世,总得有点梦想不是?
-----------------------
第136章
酒过三巡, 微微有了几分醺意,外头突然传来震天响的爆竹声。
崔芜好奇探头,只见鳌山顶上悬起一座硕大的花灯, 乍一看像玲珑宝塔,底下却喷出烟花药信。
继而宝塔烧尽, 自然脱落,顶上再落一层,竟是一只盛着各色花卉的巨大花篮, 牡丹、芍药无不栩栩如生。
再落一层, 是一艘大船,风帆昂扬,直欲乘风破浪。
再落一层,是振翅仰颈的仙鹤,形态鲜活,几乎能听到高昂曲折的鹤唳声。
围观百姓何曾见过这等精致的玩意儿?一时简直看呆了, 更有爱凑热闹的, 开始数起那盒子里究竟藏了多少层玄机:“一,二, 三, 四……”
流光溢彩,盛景如斯,映照出崔芜的带笑眉眼。
“是盒子灯!”她且惊且喜,“这可是非遗手艺,你从哪学来的?”
丁钰:“你知道咱们那会儿有个神器叫B站吗?”
崔芜悟了。
她上辈子也才二十出头,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好容易当家做主,哪有不放开了玩的道理?
披起斗篷就往外跑:“我去外头, 离近了瞧得清楚!”
丁钰不放心,也跟了出去。
此时盒子灯正好燃到最后一层,掉下的却是一副立体剪纸,写的正是“使君千岁”四个字。
这凤翔城中的百姓,能有如今的好日子——有饭吃,有衣穿,过年还有花灯看,谁不知道是托了新来使君的福?
无数情绪凑成一股,当下山呼海啸地应和道:“使君千岁!使君千岁!”
还有人道:“愿使君长命百岁,一直占着凤翔城,咱们情愿给她老人家供个长生牌坊,愿她老人家福寿安康。”
平白成了“老字辈”的崔芜:“……”
她放弃了挤进人群看个清楚的想法,默默往后退,差点跟丁钰撞个满怀。
丁钰:“怎地不过去?现在亮明身份,保准民心尽握,再无人能颠覆你的威望。”
理是这个理,但崔芜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收揽民心有的是机会,”她说,“这种场合……太尬了。”
她一般不在乎手段高下,只要能达到目的,政治作秀一下也不是不行。
但好钢得用在刀刃上,这不上不下的,突然来这么一出,崔芜心里过不去。
她继续往后退,直到将大半个身形藏入巷口暗影,这才停下脚步。
忽而心有所感,逆着人流回过头,就见灯火阑珊处,秦萧牵着坐骑静静伫立,不知瞧了多久。
许是有了年初元宵的经验,崔芜发现,她一点也不惊讶此时、此地,见到斯人。
“兄长,”她笑意盈盈,没问秦萧怎会在此,也没问他为何来此,只道,“新岁安康。”
秦萧亦笑,眉间阴霾尽去,罕见的温润和煦:“新岁安康。”
***
秦萧出现得突然,却也并非无迹可寻,毕竟去年这时他就说过,下一个除夕必定会陪崔芜一同度过。
安西少帅从来言出必行,不管是对麾下部将,还是崔芜这样的小女子。
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得见故人,崔芜自然是高兴的。她亲自将秦萧迎进酒楼,命人重新上了酒菜。
“都是些家常风味,兄长别嫌弃。”
此时,雅间里只余他们二人——丁钰不乏眼力见,知道崔芜虽待自己亲厚,这种时候却更愿与秦萧单独相处,是以借口赏灯,干脆告了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