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每多登上一人,来自城楼的压力就减轻一分。
与此同时,推着撞车的士兵也不甘示弱,凭着血勇与蛮力,生生撞开了上都大门,如狼似虎地亮出屠刀。
“——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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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这一幕通过坐观千里的“千里眼”, 分毫不差地呈现在崔芜视野中。她瞧着明显占据上风的战况,并未显露得意,反而深深蹙眉。
“奇怪。”
丁钰诧异:“奇怪什么?”
崔芜沉声:“上都城有十二座城门, 我兵力有限,只挑了其中五座攻打。”
“即便祁戍兵力不如我, 分摊在各个城门的亦是有限,得知有人攻城,无事的几座城门也当立时来救。”
“但我算了守城军的兵力, 从开战到现在, 并无任何人马驰援。”
丁钰:“会不会是这五座城门的守将格外人憎狗嫌,其他人不爱搭理他们?”
崔芜无语:“那也不至于在这种场合闹内讧。更有可能的原因是……”
丁钰正眼巴巴地等着下文,听她住了话音,不由不满:“主子,你可听过有句俗语,叫卡文遭雷劈?”
崔芜沉思片刻, 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你猜, 盖先生现在在做什么?”
盖昀在做什么?
与崔芜一样,也在打仗。
只是崔使君打的是攻城战, 盖昀指挥的却是守卫战, 在他的号令下,一支由靖难亲兵、韦氏部将与崔家部曲组成的杂牌军分队列、有次序地退入城西一座里坊之中。
靖难亲兵落在最后,缓缓合拢高大的坊门,以望楼和民居为依托,与追兵展开激烈交锋。
这时就能看出盖昀乃是全才人物,不仅通天文、擅治地、晓人心,兵事亦能直接上手——利用胡兵精于马战而疏于步战的特点,借助鳞次栉比的民居将其分隔阻拦, 竟是在这前朝古都之中玩起了巷战。
调兵遣将之余,他竟还能分出余力,将伤员安置在一间废弃民房,依照崔芜的急救法子,指导他们相互包扎。
靖难亲兵与崔家部曲照着他的话做了,韦氏部将却没立刻动作,而是将目光投向居中一人。
白衣飘渺,容色丰丽,只是袍袖与衣摆处到底沾染了尘土与血迹。
是阮轻漠。
“照他……咳咳,说的做,”阮轻漠似乎也受了伤,开口先发出嘶喘的咳嗽声,捂住肋下的指缝间渗出淅淅沥沥的血痕,“他若想害我们,方才……也不必出手相助了。”
盖昀的运气不错,潜入上都城的过程虽狼狈了些,却并未遇到敌军伏击,还顺利与崔家人汇合。
却不想,在摸往城门之际遇到遭遇追杀的阮轻漠一行,阴差阳错地卷入混战,被胡人一并追杀。
这固然是倒霉,可巧就巧在,因为盖昀的横插一杠,胡人精锐及祁戍麾下的部分守军被牢牢牵制在城西,至今尚不知晓自家固若金汤的城门,已然被崔芜撞破了。
盖昀瞧了眼阮轻漠脸色,就知她伤势不轻,若不及时医治,不必谈伤口恶化,光是“失血过多”一条就能要了她的命。
他从袖中摸出一瓶伤药递过:“这是我家主上所配的金创药,不敢说续骨生肌,止血却是极好的,姑娘……”
话没说完,阮轻漠极坦然地接过药瓶,甚至没问药物成分为何,直接撩开衣襟撒上伤口。
盖昀挪开视线。
“阮姑娘,”他说,“不论你与我家使君有何恩怨,同为汉室,又兼大敌当前,还望相携相助,共度难关。”
阮轻漠“咯”地笑了声,被药粉刺激伤口,又忍不住微微抽了口气。
“我有别的选择吗?”她说,“不过,就算这样,我也有个条件。”
盖昀:“姑娘请说。”
阮轻漠撩起眼帘:“我跟你家使君的恩怨,我心里有数,落到她手里,我大约是活不成了。”
“但阿越跟她没仇,他做的事,都是听我吩咐。”
“让你家使君想法子救了阿越,我保证乖乖就死,不给她惹麻烦。”
“否则……”
没等她把话说完,外头突然“轰”一声巨响,大地似是颤了颤。紧接着,崔十四郎神色仓皇地冲进来:“盖先生,胡人在冲撞坊门!”
盖昀神色如常:“还有多少弓箭?”
崔十四郎为难道:“崔家只有部曲和家将,并非正规军出身,弓箭数量本就不多,加上韦郎麾下,也只够再放两轮。”
“省着点用,”盖昀说,“将废弃民居的砖瓦木石卸下,居高投落,稍阻胡人攻势。再告诉他们,崔使君正在攻城,若是现在坐下来与咱们好言商谈,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崔十四郎大喜:“当真?崔使君与先生约好今夜攻城?”
若是靖难大军兵临城下,他们只需再撑个把时辰,就能化险为夷。
“并未,”盖昀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我与使君的约定,是由我摸清城中详情,她再因势部署。若是按照约定,今晚还不到出兵的时机。”
“这么说,不过是疑兵之计罢了。”
“不过……”
崔十四郎急得满头热汗:“都这时候了,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先生还玩什么玄虚?”
“您还有什么后手,直说便是!”
盖昀笑了笑。
“并非后手,”他缓缓道,“只是盖某信得过我家使君,以她的敏锐,未必不能察觉城中异样。”
“到时,为了保下盖某这条性命,或许会提前攻城也未可知。”
崔十四郎快疯了,他虽是崔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被长辈评价“素性稳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眼下是泰山崩了吗?
胡人就在外头撞门,那是大水崩沙、利刀破竹!
眼看刀锋距自己脑袋只有一线之隔,谁能真正置生死于度外?
“先生就这般相信崔使君?”他深深吸气,“万一崔使君没领悟这一层,也未曾及时发兵?”
盖昀坦然一笑:“那昀以此身殉了上都,再为世间留下一桩宾主相得的美谈,也未尝不是佳话。”
崔十四郎不疯了,他觉得是盖昀疯了。
那么盖昀对崔芜的判断是否准确?
又是“砰”一声巨响,铁勒人临时寻来的巨木将坊门撞开一道口子,然而他们未曾趁势冲入,反倒停下动作,向同一个方向侧过头。
同样的“轰”一声响,自夜色深处遥遥传来,左右民居瑟瑟战栗,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龙翻身。
紧接着,震天的喊杀声涌入城中,惊破了夜色,也打散了上都城死域般的沉寂。
靖难军入城了。
崔芜此番派了五路人马,分别从五个方向攻入城池。靖难军的黑衫蓝边好似一道滚滚洪流,势不可挡地冲刷过街道,将任何企图阻拦脚步的障碍碾压为齑粉。
崔芜随着狄斐入城,全靠两条安全带将自己绑缚在火锅后背,手里展开绘制的舆图,在厮杀间隙中推算盖昀此刻的方位。
“盖先生是从暗沟入城的,出来的方位应是这里,”她一指城西某处,“如果他被困住,十有八九会占据某座里坊,以坊门为屏障,与追兵拖延时间。”
丁钰骑马跟随,与几个亲兵一起将自家主君牢牢护持中央。
“城西的里坊可不少,单是离得近的,就能举出五六七个,”他问,“盖先生会在哪?”
崔芜只用了一秒思索,手指西市以南的一处,说道:“这里!”
丁钰定睛一瞧,狐疑:“为什么是这儿?”
崔芜:“因为这里挨着西市,前朝年间是蕃人聚居之所,修了好多番邦建筑。”
“番邦屋宅跟中原不一样,喜欢用方形条石垒墙筑基,拆下来就能当滚木擂石用。”
“如此地势复杂,又有大量武器储备的好去处,以盖先生的精明,怎会放弃?”
丁钰:“……”
他都不知崔芜是在夸奖盖昀,还是埋汰人家。
但是一个时辰后,他悟了。
崔使君与盖先生的君臣相得竟是货真价实,不搀任何塑料成分。正如盖昀了解崔芜一样,崔芜对盖昀的判断也是出奇精准。
西路靖难军如狼似虎地扑向城西,还没到近前,就听见了厮杀声。狄斐精神一振,血迹未干的长刀再次出鞘:“军功在前,你们还等什么?”
“随我来!”
靖难军如今听不得“军功”两个字,眼看队伍越来越壮大,打下的地盘越来越多,自己的职衔越来越高,荷包也越来越丰厚,谁心里没一本账?
何况这里是上都城,前朝都城,积累百年,底蕴之丰厚怕是只有物产丰美的江南可以相较。
他们闯入这座都城,好似出闸恶龙、归山猛虎,不顾一切亮出爪牙,去攫取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崔芜意识到这一点,果断下达指令:“入城之后,当谨守军令,不得扰民。若有违者,军法处置!”
她威望日高,隐含煞气的谕令传遍五军,原有些蠢蠢欲动的军汉立刻消停了。
幸好,现成的军功摆在眼前,提一串人头回去,加官进爵样样有份,谁还稀罕那仨瓜俩枣?
在主将的带领下,两千靖难军亮出屠刀,勇猛无畏地扑向胡人。胡人正忙着攻打里坊,好容易撞开坊门,又被里头层层叠叠、宛如迷障似的房屋所阻,正满心烦躁恨不能磨牙吮血,冷不防屁股被人狠踹一脚,简直懵了。
靖难军却不给他们回过神的机会,长驱直入持刀猛砍。与此同时,里头的盖昀也意识到什么,下令韦氏残部与崔家部曲合成一股,自内往外厮杀。
铁勒人就是一头老虎,也禁不住首尾夹击、腹背受敌,何况靖难军手里还有杀器——当日崔芜虐惨孙家部曲的□□,竟是人手一只,虽然远程杀伤有限,可在近身战中,实在是无往而不利。
铁勒人只勉强支撑了半个时辰,就开始败退。为首的胡人将领倒是个人才,即便败了也不露破绽,队伍安排得井井有条,叫人想偷袭也抓不住空当。
隔着深沉夜色与通明火把,他瞥见被亲兵簇拥中央的崔芜,认出昔日曾为大军治疗疫病的女郎中,吃惊叫道:“你……是你!”
崔芜也不藏着掖着,自己调门有限嚎不起来,就安排几个大嗓门的军汉,远远冲着那胡将喊话:“告诉你们耶律将军,关中是我地盘,他若想来做客,我随时欢迎。”
“只是既来了中原,就得遵照中原人的规矩,想当个连吃带拿的恶客,可是错了主意。”
胡将哪禁得这般激?直恨得咬牙切齿。只他并非无脑之辈,深谙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因此并不恋战,走得极为痛快。
崔芜亦不追赶,径直入了里坊,两刻钟后,她见到了藏身民居,虽略有些狼狈,幸而毫发无伤的盖昀。
崔芜吊了一路的心“扑通”落地,若非顾着“崔使君”的形象,简直要手脚发软地一屁股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