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封锁,街道戒严,百姓不许进也不许出,有披坚执锐的士卒敲开寻常民房,向人索要财物。
被勒索的人家点头哈腰地奉上积蓄,回头将门一关,脸色很不好看。
“那不是咱们中原人,”住在昔年天子脚下的人,即便是蝼蚁草民也颇有些见识,分明还未开春,额角却刷刷冒冷汗,“那说话的腔调,分明是胡人!”
可胡人又是怎么堂而皇之地进了上都城?
尚在行军的崔芜还不知城内变故,却也察觉到一丝异样。盖因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手回禀说,上都城突然戒严,试了好些法子,都不能混进去。
“看来要变天了,”行军帅帐中,崔芜将自己绘制的上都舆图铺在案上,盯着几处城门沉吟不绝,“若是那姓韦的小子占了上风,即便戒严全城,也不至于小心提防到这般地步。”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彼时除了丁钰与盖昀,五军主将皆在帐内。延昭最是直接,拍了拍腰间佩刀:“管他有什么玄机,咱们人手不足时都不怕他。如今兵精粮足,还能被他翻出天去?”
其他几位将领虽未开口,看神色分明是认可。
崔芜不语,又转向盖昀:“先生如何看?”
盖昀在一旁闭目养神了许久,直到崔芜开口相询,才说出入帐之后的第一句话。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昀以为,贸然用兵非是上策,还需先弄清楚城中究竟出了何种变故。”
他向崔芜拱手:“使君若信得过,昀愿为使君走一趟。”
崔芜惊讶了。
“这怎么行?”她断然拒绝,“既知城中出了不小的变故,先生若亲身前去,万一遇险怎么办?绝对不可!”
盖昀却胸有成竹:“城中纵然有变,也不至于大开杀戒屠戮百姓。即便上都守将丧心病狂,有使君在后,昀虽身屡险境,也能遇难呈祥。”
他再行礼:“昀心意已定,请使君成全。”
崔芜纠结再三,命人将崔十四郎提了来。
此次出兵,崔十四郎作为联络城内的关键人物,自是被崔芜带在身边。只是他身份特殊,还未被崔芜划入“自己人”的范畴,是以没有资格出席军事会议。
他倒也是个人物,崔芜冷着他,他就安安心心待在帐中,不外出也不乱打听消息。此时听闻崔芜召见,简单整了整衣冠就赶了来,立在帐中郑重行礼:“崔使君。”
崔芜一点不与他客气:“你们清河崔家家大业大,又在上都城里经营了这些年,可有法子混进城中?”
崔十四郎稍作沉吟:“在下确是知道有条小路,可以潜入都城之中,只不过……”
崔芜只以为这人在卖关子,不耐追问:“不过什么?”
崔十四郎苦笑道:“只不过,这所谓的路原是引流入城的沟渠,只因河水改道,涓流渐细,沟渠水位逐年下降,这才可供人行。”
“这地方守军极少关注,一则外头通着河沟,二来……城中居民倾倒秽物,多是在此。”
崔芜明白了,敢情这就是一条古代版下水道。
“这个……”崔芜挠了挠额角,抬眼瞟着盖昀闲云野鹤般的姿态,有点拿不定主意,“先生,你确定想去吗?”
盖昀不受任何影响:“使君安心,昀自有道理。”
他都这么说了,崔芜自无不应之理,除了命崔十四郎同行,更亲点了二十名好手,护送盖昀潜入城中。
临行前特别叮咛了,若察觉城中有变,不必顾虑旁的,先把盖昀抢出来再说。
这边盖昀领命出发,那边崔芜仍有些心神不定。军中又没法做药打发时间,她只得去伤兵营巡视一圈,确定各类伤药及急救措施都齐全,又把上都外头的地势地形重新梳理一遍。
炭笔在舆图上接连数点,忽而落定在上都东南的一处。
天险,潼关。
“关中之所以得名,很大程度上是由潼关而起,”她喃喃道,“潼关是关中东部屏障,本该握于掌中,只是被上都挡住了,一拖再拖,直拖到现在。”
彼时众将各去清点人马,帐中唯有丁钰在侧。闻言,这理工男还没反应过来:“那又怎样?反正迟早是你的。”
崔芜:“当年天宝生变,安史叛军攻入长安,首先拿下的就是潼关。若是有人效仿安史叛军,渗入潼关,你猜会如何?”
丁钰听明白了,立刻凝重了脸色:“你是怀疑,上都城内,有旁的势力作乱?”
“会是谁?后晋那没出息的儿皇帝吗?”
崔芜目光凝固:“若是晋帝倒还好办了,怕就怕,来的不是儿子,是老子。”
丁钰瞳孔骤缩,表情堪称恐怖。
“不、不至于吧?”他结结巴巴,“那姓祁的守将再不济,会吃里扒外到投了胡人?”
崔芜:“晋帝当年也算是个难得的英豪人物,为了一个利字,还不是吃里扒外地投了胡人?”
丁钰没法与她争辩,脸拧成了麻花。
“若真是这样,”他收敛了笑意,抬手摩挲下巴,“盖先生潜入上都城,不是很危险?”
“确实,”崔芜赞同,“风险比原先预测的大得多。”
若对手是祁庶,有崔芜,有靖难军,有关中十三州与利害驱动,盖昀即便被察觉行踪,也能凭三寸不烂之舌翻盘。
但是铁勒人……他们的刀锋远比脑子更快,不会给盖昀这个机会。
怎么办?
这是前所未有的难题,在此之前,崔芜虽遇险无数,却总能自机巧处破局,将于己不利的局面翻转过来。
彼时实力尚弱,但也正因为一个“弱”字,让她少了许多负担和拖累,行险不必有所顾虑。
这是崔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指挥大军作战,而军事韬略是她的软肋和短板。
延昭是将才,其他将领也各有各的经验与长处,但他们可以给她建议,却不能代替崔芜做出决断。
她弱质纤纤的手腕上,压着的是数以万计的人命。
“不等了!”崔芜闭目片刻,果断拍板,“召集五军主将,咱们升帐!”
攻克庆州等五州时,是延昭领的兵,这是崔芜亲自挂帅,也是她头一回以主帅的身份升帐议事。
五军主将知道厉害,屏息凝神地来了,然后听到一个令他们振奋雀跃的消息。
攻城!
“号角吹响,即为战端开启之时,”崔芜目光锋锐,一字一顿,“还记得秦帅教过你们什么吗?”
除周骏和岑明外,其他三位主将都曾在安西军中“进修”过,闻言不假思索:“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崔芜颔首。
“调军用兵,你们的经验远胜于我,我不瞎掺和,”她说,“只有一点,都给我往死里打!”
五军主将肃容应了。
韩筠心思机巧,遇事难免多想几分,紧接着问道:“敢问主上,五军同时出击,谁为主谁为辅?”
丁钰心头“咯噔”,直觉这话背后藏着“别苗头”的迹象。只他并非主君,没有在这种场合插嘴的余地,只略含隐忧地看着崔芜。
崔芜沉思片刻,毫不脸红地照抄了前人台词。
“分什么主副?”她拍案而起,“城中屯兵六千,我麾下将士万余,翻倍的兵力,还要分主副?”
“五路人马皆是主攻,都给我玩命打!”(1)
五路主将:“……”
没有任何争执,他们向案后的崔芜行礼,各自退出帐外点兵。
在主帅绝对的权威压制下,所有的派系暗涌都被不由分说地摁了下去。
帅令传下,各营抓紧清点军备,火头则忙着埋锅造饭,准备早食。
两个时辰后,五路大军各自开赴负责的城门外,随着一道流光窜上晨光熹微的天幕,炸出第一道破晓霞光。
攻城战,打响了。
为了这一日的战事,崔芜真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带上了。第一波冲向城头的不是扛着攻城云梯的士卒,而是十多架从所未见的巨弓,构造相当于三张大弓合并起来,需三十人合力拉开。
三床弓弩,又名“一枪三剑箭”。在另一个时空,它本该是北宋建立后才被铸造出的神器,但是因为崔芜和丁钰的联手搅局,它的问世至少提前了三十年!
第一波巨箭如惊涛拍岸,轰轰烈烈地冲上城墙,有慌神不及躲闪的士卒,被钉成一串血肉模糊的冰糖葫芦。
而这只是刚开始。
第二波攻势远比第一波猛烈,推上来的不再是弩车,而是投石车。这玩意儿类似于前朝末年的火炮,只是发射出的“炮弹”经过丁钰改造,除了单纯的火药,还藏了数十枚铅丸。
一旦炮弹爆炸,铅丸亦是四面开花,波及范围更广,杀伤力也更为惊人。
守城士卒被揍懵了。如果说,第一波的巨弩攻势虽然惊人,却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那第二波的投石机版“手榴弹”简直超出了想象范畴。
被劈头盖脸的火药炸了个人仰马翻,除了哭爹喊娘,就是屁滚尿流。
崔芜:“……”
虽然猜到这两样杀器的效果差不了,可是眼前这局面已经不是“不差”,而是好到逆天!
有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纵然崔芜不是军事作战科班出身,也看出了门道:“吹号,准备冲锋!”
嘹亮悠长的号角声回荡在黎明前死寂的城头,摩拳擦掌多时的靖难军推着战车、扛着云梯,拉出散兵线,冲向上都高耸的城墙。
这里曾是十二朝古都,中原文明的象征,前朝的强大与荣光所在。
而今日,他们要用自己的脚登上这座城池,将其献给自己英明神武的主君。
守城士卒亦不是无能之辈,在投石车停下攻势后立即反应过来,用最快的速度占据了城墙。他们居高临下地发射弩箭,企图用箭雨和滚木礌石阻挡靖难军的冲锋。然而射出去的弩箭大多被打头一排战车拦住,造成的杀伤十分有限。
这是为何?
因为战车前头的挡板并非普通木制,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树藤缠裹而成。树藤在桐油中浸泡,取出后放在日光之下暴晒,如此反复十多次,才能形成刀枪不入的效果。
攻城时,再在外头罩一层生牛皮,莫说寻常弩箭,便是刀斧劈斩,也未必能伤及分毫。
武备降级打击的结果是,从开始冲锋到第一波士兵摸到城墙,伤亡比预期降低了一倍不止。
这对靖难军的士气鼓舞是巨大的,顶着密密麻麻的箭矢,他们搭起云梯、放出战车,攻城锤尖锐的锤头对准城门,士兵喊着号子,催促这座古老的城池迎接新的主人。
“——砰!”
城门摇摇欲坠,城池亦悚然颤栗,城楼上的守军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震懵了,只稍一愣神,靖难军已然顺着云梯登上城墙。
他猛地回过神,高呼:“快,叫增援!”
然而话音未落,来人长刀横抹,将话音和喉管一并切断。
尸体倒在地上,狄斐垂眸,将刀锋上的血迹甩落。
“上都城,”他舔去嘴角血迹,像是带笑,又仿佛讥嘲,“是时候换个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