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但更要紧的是,他从崔芜轻描淡写的话音里,听出了某种极为隐晦的笃定与自负。
甚至是……舍我其谁的霸气。
那一刻,他恍惚有种错觉,面前之人是崔芜又不是,她眼神坚定、神态从容,谈笑间落下一枚枚棋子。
她已然成了争夺天下的执棋人,有了入局博弈的筹码与资格。
***
上都为前朝都城,政治意义极为重大。听说要夺此城,五军主将都激动了。
这若拿了下来,可是泼天的功劳,以后在军中的地位也越发举足轻重。
是以,谁都想抢下这块喷香的肥肉,军中甚至出现了暗搓搓别苗头的情形。
但是崔芜的决定出乎所有人意料。
她要亲自挂帅。
消息传出,所有人都惊了。丁钰甚至未经通报就着急上火地闯入正堂:“我还以为你长进了,搞了半天,还是老样子!”
“你现在什么身份?手底下那么多兵将,非得自己冒这个险?”
“你就不能消停些,别考验咱们的小心脏?”
这话但凡不是丁钰说的,崔芜能把人揍成一只亲妈都认不出的猪头。
“长安的政治意义,你应该很清楚,”她没说些安慰的客套话,上来就是冷静客观的利弊分析,“我为关中主君,亦是三军主帅,这一仗,我必须在场,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丁钰明白她的意思,长安太重要了,几乎是中原国运的象征。崔芜若想日后的路走得顺畅些,就必须第一个迈进长安正门。
反之,倘若崔芜这个主君因为畏战缺席了,以后谈何威信,又如何号令麾下队伍?
但丁钰还是不放心:“那也不用……”
崔芜竖起手掌,打断了他的劝说。
“还有一点,”她说,“拿下长安是何等功勋?不论派谁领兵,各军主将都势必不服,放任下去,只会助长派系争斗。”
“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亲自挂帅,名正言顺,谁也不必再争。”
丁钰咂摸了下嘴唇,从她极度冷静的语气中品出一丝决然。
“我是不是说什么都没法让你改变决定了?”他无奈问道。
崔芜微微一笑。
“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你比谁都看的清楚,”她说,“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别拦我,让我去。”
丁钰瞪着她,崔芜神色平静,任凭丁六郎将目光化成刀枪利斧,也休想让她动摇分毫。
末了,丁钰长叹一声,撩袍跪地,第一次在两人独处的场合下,行了叩拜大礼。
“属下,谨遵使君吩咐。”
***
得知崔使君亲自领兵,并且不搞特殊待遇,五军主将有一个算一个,都有出战的机会,军中那股刚成型的暗涌果然消停下去。
背着人时争斗一二也就算了,若是将那点不和摆在自家主君面前,太跌份了。
堂堂大老爷们,当然是凭军功和拳头说话!
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在暗中进行,对外只宣称是调兵剿匪。崔芜斟酌再三,最终决定携盖昀和丁钰同行,只留许思谦坐镇凤翔。
临走前,她特意召来许思谦:“我知子逊性情不比辅臣,素以仁和待人。但你须知,仁慈是盛世的特权,乱世,当用重典。”
“辅臣”是贾翊的字,虽然这位性情远谈不上温厚,甚至有些刻薄阴戾,但必须承认的是,在乱世之中,这样的人、这样的手段,更能镇住场子。
许思谦将“乱世用重典”这几个字反复回味,如丁钰一般深深叹了口气。
“谢使君提点,”他郑重作揖,“下官铭记于心。”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大军拔营,悄无声息。
那么这时候,上都城里在做些什么?
上都守将姓祁名戍,原是已故歧王麾下,只因歧王身故、群龙无首,新上位的伪王又分身乏术,他仗着兵力充足据了上都,自此成了关中东部的土皇帝。
是人都爱做梦,祁守将不是没做过剿灭伪王、收复关中,从此将八百里秦川纳为囊中物的美梦。
可惜他实在不擅治理民生,白白占据了风水宝地,日子却是紧巴巴的,且一年比一年捉襟见肘。
只能眼瞅着崔芜崛起,做了他想做却未能做成的事。
偏她又是个女子,却混迹于男人堆里,大有将一干须眉男儿踩在脚底的势头。
祁守将看在眼里,心里如何能不似翻江倒海一般?
“要我说,也就是如今的世道坏了,才让这些魑魅魍魉出来作乱。”
当晚宴席上,祁守将叫来几个心腹部下,一边喝酒取乐,一边将肚子里的憋屈倾泻而出。
“前朝出了个女帝,已经够荒唐了,幸好老天有眼,让她儿子收拾了烂摊子,没让乱子继续闹大。”
“如今倒好,又出了个女主君,莫不是日后还要称王称帝?我就纳闷了,她麾下那些臣属将军,平日里见了她,膝盖骨是怎么弯下去的?不怕被人笑话吗?”
一干将领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故意讨他的好,跟着臧否崔芜麾下:“可不是?所以说,那帮人不成气候,整日里跪拜一个女人,脊梁骨都跪软了。”
“一群软脚虾、窝囊废,收拾了他们是迟早的事。”
祁守将贬低了崔芜,心中畅快许多。回头见角落里坐着一人,既不应和也不开口,只管低头喝闷酒。
他眯了眯眼,开口唤道。
“仲越,听说你在伪王身边伏小作低时,跟那女人打过交道?你说说看,那女人怎样?要是还看的过去,倒也不必立刻杀了,留着服侍咱们哥几个,也是美事一桩。”
仲越,是韦军官的字。
他顿住举杯的手,环顾满堂,那眼神就像看着一群野狗。他们喝酒吃肉、放肆狂吠,用撒尿划定自己的势力范围,自以为加冕称王不可一世,却不知外头的天早就变了样。
他露出一抹讥诮笑意,却还是中规中矩地答了。
“的确与那位崔使君有过一面之缘,”韦仲越说,“虽只仓促一瞥,印象中,此女容色甚美,实乃平生仅见。”
他说得夸张,祁守将反而有些不信:“真这么漂亮?跟老子的小九比呢?”
“小九”是他新纳的第九房小妾,从人牙手里抢来时,也是惊为天人。又兼性情伶俐,极会讨好人,深得祁守将宠爱。
韦仲越平平板板道:“九夫人给她提鞋都不配。”
这话一出,祁守将抽了口凉气,遥想那女子美貌,竟觉心痒难当。
“好,甚好!”他举着酒杯,哈哈大笑,“等破了凤翔,把那女人留下来当老子的十房小妾,兄弟们听到了,人人有份!”
众军汉哈哈大笑起来。
韦仲越却悠悠一叹:“可惜啊……”
祁守将沉下脸色:“可惜什么?”
“可惜那女子不仅容貌胜过九夫人十倍,手段胸襟也强了将军百倍千倍,”韦仲越嗅着杯中酒香,忽而翻过手腕,将美酒徐徐洒落,“来日,谁取谁的项上人头,怕是不得而知。”
祁守将大怒,猛地一拍桌子,起身却觉头晕目眩,还没开口,人先倒了地。
中招的不止一个,只见不过片刻,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军将们接二连三摔倒在地。能稳稳坐着的,竟然只剩韦仲越一人。
他打了个手势,守在门口的亲兵退了出去,临走不忘合上门扉。
祁守将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不由大怒:“姓韦的,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吃里扒外?”
“当初,你和你那姘头丧家犬似的逃来上都,是谁饶了你性命?又是谁跪在老子脚边,求我收留他?”
“他娘的,老子养你还不如养条狗,你就是条反咬主人的白眼狼!”
第140章
韦仲越不言不语, 直到他骂累了,才缓缓起身。
“祁将军或许不太清楚,我这个人, 有个古怪习惯,宁与豺狼为伍, 不和蠢货共事,”他摔了酒杯,冷冷盯着祁守将, “似你这般蠢钝, 如何守得住上都城?迟早便宜了那姓崔的女人。”
“倒不如交与我,或许还能多苟延残喘一阵。”
祁守将脖颈青筋根根贲起,显然怒到极致。
然而很快,他奇迹般地冷静下来,咧嘴一笑。
“从你第一日投我起,我就知道, 你是个不安分的, 果然被我猜着了,”他目光闪烁, 仿佛得意, 又藏着说不出的恶毒,“老弟,当哥哥的教你个乖,如果你瞧着压在你头上的人是个蠢的,那说明真正犯蠢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倘若这人有本事连你都瞒过去,你说他是蠢,还是真聪明?”
韦仲越这时再察觉不出有异, 也白在生死边缘打滚这么多回。
然而事起仓促,他根本来不及应对,门外已经响起两声短促的惨叫。尸体倒地,鲜血泼上窗纸,门板被人一脚踹开,闯进来的却不是祁戍的亲兵。
韦仲越倏尔后退,难以置信:“你居然勾结胡人?”
只见这些人虽是亲兵打扮,却生得朗眉深目、鼻挺颧高,颌下还有一丛络腮胡子。
分明是铁勒人的模样。
祁守将目光阴毒。
“那姓石的都跪下来管铁勒人喊爹了,我这才哪到哪?”他舔了舔嘴角,“不过,要真能换个皇帝当,别说是喊爹,就算跪下来捧人家脚丫子,又怎么不成?”
“只要能笑到最后,那就是我的本事!”
他吃力地坐起身,谦卑又期待地看着为首的胡人:“耶律兄弟,快,杀了这小子!只要他死了,上都城就有你们一半!”
为首的铁勒人拔出腰刀,刀锋森寒,刀光雪亮。
“你们,”他舔了舔嘴角,露出刀锋似的笑,“都得死。”
厅堂就这么大,铁勒人堵住了出口和退路,刀丛迫向孤立无援的韦仲越。
韦仲越亦拔刀,脑中却闪电般掠过一个名字。
阮娘。
***
只是一夕,上都局势就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