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钰直勾勾地看着她:“……你。”
崔芜:“……”
等见了来人,她才明白,清河崔氏打的原是连宗的主意。
简单说来,就是崔芜姓崔,清河崔家也姓崔,总归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不如认了同一个祖宗,日后也好相互照应。
理顺了思路,崔芜一阵无语。
“崔芜”是她上辈子的名字,这辈子姓甚名谁,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清河崔氏与其说来寻崔芜认祖宗,倒不如说,看好这支潜力股,借着“连宗”之名,要上崔使君的贼船。
她捧着茶碗,端详着崔氏来人,浮起意味深长的笑。
“不瞒十四郎,这名字原是我自己所起。乱世中人,命如飘萍,连父母姓名籍贯都记不清了,又谈何连宗认祖?”
“若只因一个崔字就要认亲,那清河崔氏白认的亲戚岂不太多了?”
崔氏来人于族中排行十四,人称十四郎。此人与丁钰年岁相仿,容貌斯文俊秀,更兼大家出身,谈吐气度俱是清贵,坐在那里就是一道极赏心悦目的风景。
“使君有所不知,”他彬彬有礼道,“崔某今日冒昧登门,实是受长辈所托,向使君说明身世来历。”
崔芜一挑眉:“哦?我有何身世?”
“使君口中的父母,可是住在润州城东三十里,一户姓乔的人家?”
崔芜微愕,仔细回想刚穿来那日的情形,仿佛自己那对便宜父母,确实是姓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崔十四郎跪坐案旁,身姿笔挺,好似一竿青竹。
“族中长辈派人远下江南,费了好些力气,才查明来龙去脉,”他说,“乔姓夫妇并非使君亲生父母,乃是当年有人以十贯钱为酬,将使君托付他们照料。只没想到乔姓夫妇言而无信,竟将孩子卖于人牙,连累使君流落风尘,苦熬十年之久。”
崔芜没想到崔十四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原本有些散漫的眼神不知不觉凝聚了。
“看来十四郎是有备而来,”她浅笑,“想说什么?一口气倒出来吧。”
崔十四郎郑重作揖:“使君之父原是清河崔氏一旁支子弟,族中排行第七,名季圭。论辈分,崔某还需称呼一声七叔。”
“这位七叔虽有才学,却无心仕途,成日里流连花街,写些艳曲词赋游戏人生。”
“却不想与那迎风楼的花魁有过一夕风月之后,竟令那女子身怀有孕,还将孩儿悄悄生下。”
崔芜除了一开始的错愕,便再未显露多余情绪,权当是新出炉的话本段子,听得兴味盎然。
“然后呢?”
崔十四郎偷眼打量崔芜,只见她眼神平静、嘴角含笑,并无丝毫触动之色,心头微微一沉。
“七叔家中已有妻房,正室夫人出身范阳卢氏,乃是数得着的名门淑女,”他娓娓道来,“只是这位卢氏夫人嫉妒成性,又兼多年无子,得知夫君在外有染,恼怒之下竟派人追杀身怀六甲的花魁。”
“花魁侥幸逃出,一边东躲西藏,一边设法给七叔送信,求他庇护腹中幼子。她逃亡了两个月,终于油尽灯枯,临终前产下一名女婴,将其与身边仅有的一点盘缠,托付给救下她的乔姓夫妇。”
“我七叔得知此事时,花魁已不在人世。他也曾派人寻找孩子下落,可惜一无所获。”
“却不想,那孩子竟是阴差阳错流落风尘,更于机缘巧合之下,被江东孙氏带回府中,以致与七叔失散多年。”
崔芜抿着热腾腾的奶茶——奶牛是秦萧自凉州送来的,就养在后院。因着新鲜,纵然茶叶质量低劣,也不影响奶茶的甘香醇厚。
“十四郎是想说,这个倒霉催的孩子就是我?”她眯起眼角,“有何凭证?”
崔十四郎不卑不亢。
“族中长辈已然寻到乔氏夫妇,有二人口述供状为凭,”他将一沓供纸摆在案上,“据那妇人说,使君后腰生有一颗殷红小痣。”
“您若不信,请侍女一验便知。”
崔芜听他说得笃定,再一翻看供纸,细节处大都对得上,便知此事并非伪造。
至少,崔家七叔和花魁那一段露水情缘,以及珠胎暗结之事,应该不是假的。
然而……
“就算十四郎所言是真,”她好整以暇,“那又怎样呢?”
第139章
在登门前, 崔十四郎已然将崔芜可能有的种种反应都设想过一遍。
或是怀疑,或是不信,或是愤恨, 或是怨毒,总归都有应对之法。
却唯独没想到, 崔芜竟是如此淡漠,单手支着额,嘴角含着笑, 一句轻飘飘地:“那又怎样呢?”
就将崔十四郎先前准备的腹稿, 打得七零八落。
他定了定神,试探道:“使君……可是怨恨七叔?”
崔芜连孙彦当前都能若无其事,一个小小的崔十四郎,如何能挑起她的情绪波动?
只微笑摇了摇头:“我连你那七叔的面都没见过,为人品行一概不知,谈何喜恶?”
崔十四郎头一回与她打交道, 摸不清崔芜性情, 斟酌着言辞:“七叔的正室夫人不能生养,只得松口许七叔纳妾。奈何时至今日, 七叔膝下依然空空, 是以想寻回当年失散在外的孩儿,一叙亲伦……”
崔芜打了个手势,崔十四郎话音骤停。
“煽情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她淡淡道,“你我都清楚,若我今日不是关中十三州的主君,你那七叔也不会想起有这么个孽种流落在外。”
“所以……”
“十四郎,我手里的筹码, 你知道了。可你手里的筹码,到现在也没亮给我看。”
崔芜歪头瞧他,笑意温煦可亲,眼神却森寒锋锐。
“生意,可不是这么谈的。”
崔十四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坐在他面前的是政客、是商人,唯独不是女子。指望用亲情打动她是不切实际的。
他迅速调整过思路,飞快说道:“崔家。”
崔芜挑了挑眉。
“崔家乃是名门之一,人脉通达四海,有崔家相助,使君的路会走得顺得多。”
崔芜不置可否:“你说的,丁家早就做到了。”
崔十四郎胸有成竹。
“济阳丁家虽也门路广泛,终究失于商贾之流,许多事,崔家做得,丁家做不得。”
他显然做过十分周详的调查,此时道来有条不紊:“就好比,各大姓之间互有姻亲,消息也比旁人传递快得多。”
崔芜听出门道:“什么消息?”
崔十四郎往前凑近少许,话音亦压得极低:“使君盘踞关中,可有意于上都?”
崔芜眉心微跳。
“诚如在下所言,崔氏姻亲无数,其一便是上都名门韦氏,”崔十四郎微笑道,“巧的是,上都韦氏的一名旁支子弟,正是守将祁戍麾下得力干将。”
崔芜听着一个“韦”字,只觉得莫名耳熟,口中道:“那又如何?”
“祁戍原是怀着惜才之心,给了此人一处容身之所,却不想是收养了一头恶狼,”崔十四郎悠悠笑道,“如今,这恶狼琢磨着弑主犯上,上都大乱将起,可不是使君的机会来了?”
崔芜总算想起这个“韦”姓为何耳熟。
当初被她逐出凤翔的“华岳神母”阮轻漠,与之合作的那名军官,可不就是姓韦?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崔芜盘算明白,命人将崔十四郎带下去歇息,自己请了丁钰和盖昀入堂议事。
不出所料,这二位都对收复上都持赞同观点,至于崔十四郎认祖的提议,却是与崔芜看法一致。
崔芜如今是关中之主,清河崔家自然要上赶着献殷勤,可她若没有如今这番基业,崔家人还想认回一个流落风尘的私生女吗?
“我看那姓崔的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孙彦这桩前车之鉴,丁钰对任何出现在崔芜身边的年轻男子都没好印象,“他的话,你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当真。”
“半路认来的亲戚,今日你好我好,明日说不定就卖了你。什么父女情深,一叙天伦,都是千年的狐狸,跟谁玩聊斋呢!”
盖昀捧着茶碗的手一顿,抬头十分具有好学精神地问道:“请教丁郎,何为聊斋?”
丁钰:“……”
崔芜揉了揉额角,打断这将将开展学术探讨的二位:“我不打算轻信崔十四郎,只不过,清河崔家毕竟是数得着的名门大族,如今自己送上门,咱们也不好太拂了人家献殷勤的美意。”
丁钰听出自家主君“把人当肥羊宰了,还要人自己掏钱赎羊毛”的意味,拍着胸口放心了:“使君打算怎么做?”
崔芜:“先去趟上都城,探明崔十四所言是真是假。”
话音未落,丁钰和盖昀同时道:“不可!”
崔芜诧异看来。
盖昀清了清嗓子:“使君如今是关中十三州之主,身份贵重,万不可亲自冒险,还是派旁人去吧。”
丁钰话更直接:“你忘了上回凉州城里,险些在那姓孙的身上阴沟里翻船的教训?派人可以,你自己不能去!”
崔芜无语:“我也没说自己去啊。”
盖昀和丁钰长出一口气。
无数次的惨痛教训,终于让崔芜明白千金之子不可轻身犯险的道理。盖因她如今身份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有什么好歹,倒霉的不止自己,还要连累麾下亲卫,以及不下数万的靖难新军。
“上都城中有守军六千,我便派兵万二,于城外蛰伏,”她说,“若是上都生乱,先期派入城中的细作可设法打开城门,引我军入城。”
“届时,兵不血刃,拿下上都。”
让城中细作见机行事,可比崔芜亲自冒险稳妥多了。丁钰先是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等等,你什么时候往上都派了细作?”
崔芜:“从得知阮轻漠和她那帮狗腿子逃进上都城开始。”
丁钰:“……”
“我跟阮轻漠打过交道,这女人跟我有点像,极其自负,也极其危险。当初在凤翔城靠着装神弄鬼收揽民心,连伪王都架空了,如今入了上都城,哪有不故技重施的道理?”
崔芜轻笑:“从那一日我就知道,想拿下上都,她才是真正的阻碍。”
丁钰摸了摸胸口,感受到逐渐激烈的心跳声。
是为了崔芜的未雨绸缪、走一步算三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