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话,盖昀也问过:“使君如今坐拥关中十三州,其势之盛,已非长安可以抵挡。由此可见,将八百里秦川尽握掌中,只是早晚的事。”
“只使君名分未定,先前以故王遗女的旗号招揽旧部,如今几番出兵,也是含糊其辞,只称一声使君。昀以为,使君还需早定名分,以免有人动了歪心思。”
彼时崔芜反问:“先生以为,我该如何正名?”
盖昀道:“或如襄樊一般,择一势力投诚纳贡,虽每年耗费些银钱,总归有名有份,不必担心遭人觊觎。”
崔芜嗤笑:“南楚皇帝放着襄樊不管,可不是图他们那仨瓜俩枣。若是哪一日平了吴越,你且看着,下一个便是襄樊。”
盖昀赞许点头:“使君眼光犀利。”
又道:“以使君的心性,想必是更愿意自立为王,从此不必受人掣肘?”
崔芜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奈何时机还未成熟。
“我待先生以诚,先生又何必百般试探?”她无奈道,“我如今实力尚弱,莫说与大晋、南楚相比,便是吴越之地也多有不如,能安稳至今,无非是捡了托庇关内,而晋帝又被铁勒缠住手脚的便宜。”
“晋帝原不把我当回事,可若此时称王,立时便将吸引他的注意,到时的麻烦怕是无穷无尽,连南边的蜀国都不会消停。”
“再者,我若称王,与兄长相见又该作何论处?关中与河西正合作得愉快,这时称王,岂不平白在兄长心里安一根钉子?”
她头脑冷静、思路清晰,盖昀这回是真笑了:“那依使君之见,该如何是好?”
崔芜只犹豫了一秒,就毫不脸红地借鉴了先人智慧:“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这九个字一抛出,盖昀也好,丁钰也罢,瞬间熄了劝说崔芜称王的想法。
“不称就不称吧,”丁钰给自己找补,“总归叫惯了你使君,突然改口还有点不适应。”
又振奋精神:“那这几家邀帖,你可要选择一二赴约?”
崔芜哂笑:“若是先歧王或者伪王,他们可敢这般大喇喇地邀人上门?”
第138章
对于这等螺狮壳里做道场的心思, 丁钰确实不如崔芜敏锐,闻言蹙眉不已。
“他们不敢,因为那是一境之主, 在礼崩乐坏的乱世中,几与皇权无异——你看南楚境内, 哪户人家敢对楚帝说:过年了,您老要不要来我家吃席?”
“不要脑袋了吗?”
“可他们敢对我这么说。”
“为什么?”
她没说出下文,但丁钰已然有了答案。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崔芜是个女子, 他们没正经当回事!
他骤然恼火:“我这就去找延昭, 让他把这几家人都逮回来!”
一边说一边起身,又被崔芜摁着肩头,硬生生压了回去。
“给我坐下,”她说,“逮回来,然后呢?”
“说到底, 人家除了递帖子, 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落在旁人眼里,指不定还是对咱们殷勤示好。”
“你冒冒然逮了人回来容易, 外头会怎么传我?一个草菅人命、昏庸残暴的污名是跑不了了。”
丁钰越想越气闷, 若是头狐狸,两只耳朵都要耷拉下来:“那就这么算了?”
崔芜很淡定:“嗯,只能这么算了。”
除了被姓孙的王八蛋烦得情绪暴躁,崔芜从不会轻易失去理智。她很清楚,杀伐手段固然有效,却须使在刀刃上。动不动就灭人满门、赤地千里只会适得其反。
静若处子,动若雷霆,不做则已, 做便做绝,这是前人总结的斗争智慧。
崔芜深以为然。
她没搭理拍马屁拍到马脚上的几家人,帖子一概丢进炭盆烧了。剩下的几日空闲,除了做未来一整年的规划,就是骑马射箭逗狐狸。
而来自江南的消息,也在这时送到崔使君案头。
看到信笺封口熟悉的火漆印记,崔芜拍案而起:“去请盖先生、许司马还有丁兄。”
阿绰应声退下,从自家主子对各人不同的称呼上,分辨出隐晦的亲疏远近。
少顷,被点到名的三位心腹齐聚书房,而崔芜也将信看完一遍。
字迹工整而不失风骨,转折处隐隐透着杀伐戾气,一看即是出自男子之手。
是贾翊。
崔芜将信纸交由三人传阅,自己用最短的时间理顺了思路。
贾翊着墨不多,主要写了三件事:第一,去岁十月,借着节度使府买人之机,陈二娘子成功将挑中的人手送进孙家后院。此女容貌丰丽,性情机敏,不出一月就到了孙景身边,成了极受宠爱的妾婢。
其二,因着孙彦被扣作人质索要赎金一事,孙昭对嫡出的长子十分不满。恰好孙景在新纳妾婢的提点下崭露头角,得了孙昭喜欢,又有正室夫人不断吹耳旁风,居然真让孙昭动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
当然,孙彦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回到江南,第一时间察觉不妙,立刻向孙昭献了结好安西、参与互市之计。不知这父子俩关起门来聊了些什么,总之孙昭再没提过另立幼子之事,几个投向孙景、替他说话的幕僚属官也遭了责罚。
靠着茶叶订单,这一城是孙彦扳回来了。然而经此一役,孙家兄弟的相争也算摆上台面。
孙景深知长兄性情,闹到这步田地,来日孙彦上位,能有自己好日子过吗?有宠妾挑拨着,亲娘撺掇着,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不甘心坐以待毙。
是以,江东孙氏长幼相争、兄弟阋墙的这出大戏,如今才刚拉开帷幕。
第三件则是南楚。
崔芜的消息没白送,得知襄樊与孙氏之间的暗通款曲,楚帝果然大怒。
然而形势比人强,南楚虽强,若也禁不住两面开战,遂没有立时与襄樊撕破脸,只是一边增了岁贡,小惩大诫,一边又封死边境,掐断吴越与襄樊勾连的途径。
两边因此摩擦不断,虽都是些小冲突,可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引发一场颠覆江南局势的大战。
边境吃紧,孙昭自是要做足准备,重中之重就是征兵。可乱世人口匮乏,精壮男丁就这么多,都被拉去打仗,地里的农活谁来干,家中的老人妇孺又有谁来照顾?
一时间,吴越境内怨声载道,只是离得远,那高居锦绣尖的上位者听不到罢了。
看罢贾翊送来的书信,在座诸人皆是脸色微妙。盖昀与丁钰参与了定计的全过程,倒不十分惊讶,许思谦却是直到今日才听说此事,脸色一变再变。
末了叹道:“去岁八月,贾司马突然远赴江南,行程之匆忙,令下官甚是不解。如今看来,使君胸有丘壑,早在当时就决定借其之手,搅乱江南这池水吧?”
崔芜坦然:“不错。”
一顿,毫不掩饰私心:“我与江东孙氏仇深似海,即便一时腾不出手,也断不容孙家人有安稳日子过。”
许思谦欲言又止,又是一声叹息:“使君智计无双,纵然相隔千里,亦能叫孙氏焦头烂额。下官只是、只是有些可怜江南的无辜百姓。”
丁钰眼皮微跳,唯恐崔芜被激怒,大胆觑了她两眼,被崔使君瞪了回来。
“子逊仁厚,原是好事,”摁住乱飞眼色的丁六郎,崔芜缓缓开口,“只你须知,我又是扩军,又是占地,是做什么的?”
许思谦,字子逊。
他沉吟道:“使君仁厚,想必是为了给乱世百姓留一方净土……”
崔芜嗤笑着打断他:“错了子逊,我呕心沥血治地扩军,固然是为了捎带捞百姓一把,但最要紧的,还是为了能在这乱世之中活到最后。”
“乱世如刀,收割的尽是人命,并非某一人可以阻拦。我若因怜惜江南百姓而手下留情,来日孙氏腾出手,一朝挥师北上,死的就是我麾下将士与百姓。”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为关中主君,首当考虑的应是自己人,子逊以为如何?”
许思谦无言以对。
这一主一从争执之际,盖昀只是默默饮茶,待得争论暂告一段落方道:“孙氏内乱已在意料之中,短时间内,再无余力与使君为难。”
“昀倒是以为,去岁收成不错,今冬又下了两场大雪,来年应是个好年景。”
“靖难军歇了这许多时日,是时候动一动了。”
这是崔芜喜欢与盖昀议事的缘由,这人好似长了一双洞悉人心的神眼,许多时候,根本不需崔芜开口,就能一口道破她的心思。
省了崔芜不少力气。
“先生所言,亦是芜之所想,”崔芜意味深长道,“听武侯禀报,今冬艰难,凤翔以东时有贼寇作祟。自明日起,我打算派人出城剿匪,顺带练兵。”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但许思谦琢磨片刻,悚然意识到一件事——凤翔东边并无旁的州郡,再往东……只有前朝都城!
崔芜此举究竟是无心,还是……
许思谦猜得没错,崔芜确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打算对上都出手了。
然而上都的政治地位非同小可,多少双眼睛盯着,贸然出兵伤亡必不在小。是以这番操作,仍以试探居多,更存着一分“疲兵”的心思。
等到盘踞上都城中的守军习惯了、麻木了,才是崔芜真正出手的时机。
崔使君耐心十足,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谁知气运加身挡都挡不住,才出了元宵,就有人将一份厚礼送到崔芜面前。
来人投帖上门时,崔芜正在用早食。她虽是关中十三州主君,吃穿用度却谈不上奢侈,日常早起不过是一碗咸豆花,一个羊肉馅的胡饼,或是裹了糖渣和干果的甜烧饼,再配一个鸡蛋,就很不错了。
这一日又略有不同,使君府的厨子炖了鸡汤,把除夕时未用完的肉馅裹上薄面皮,捏成元宝状,下入鸡汤煮开。
最后盛在脸大的海碗里送上,热滚滚的鲜香四溢。
崔芜一瞧就乐了:“馄饨鸡?今日怎么想起做这个了?”
因着刚出年节,阿绰发辫上仍扎着一截大红头绳,虽然未施脂粉,只这一点颜色就映得年轻女孩眉目生辉。
“还不是主子念叨,说用鸡汤下扁食最是鲜美,我去厨间提了一嘴,这不,人家现赶着熬的鸡汤。”
崔芜明知她在邀功,却还是笑眯眯地领了情:“甚好。回头你去库房翻翻,若有何合心意的缎子,选一匹回去裁衣,再挑匹好的赏给厨子,就说劳他费心了。”
阿绰就等着这一句,开开心心地去了。
她刚走,丁钰就来了,甩手撂下一份名帖,低头凑到汤碗前闻了闻:“好啊,偷偷开小灶,怎么不叫上我?”
崔芜将一只白胖的馄饨送进嘴里,眯眼享受着阔别已久的美食:“厨房想必有多的,你再去盛就是。”
丁钰也就嘴上说说,他来时已用过早食,只坐在一旁等崔芜吃完,方道:“有人要见你。”
自从步入年关,崔芜收到过太多类似的帖子,早就习以为常:“这回是哪家?”
丁钰:“清河崔家。”
崔芜一口汤没喝对,差点呛着自己。
“清河崔家”可不是什么坐井观天的地头蛇,那是正正经经的名门大族,百年积累簪缨世家。
与此同时,也是崔芜占据关中十三州后,第一个主动投帖的正经世家。
“有意思,”崔芜饶有兴味,“他们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