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点, 我崔芜的命数, 这辈子只能自己做主,谁也别想越过我。”
“能做到这一点,万事好谈。做不到,即便有一日我跌落高处,被踩进泥里,也得撕下那人一块肉来。”
就好像当日,她困囿孙府后宅时那般。
秦萧沉默许久,目光一度锐利, 却终是徐徐缓和。
“不错,”他颔首道,“是阿芜会说的话。”
崔芜瞧他:“兄长又是如何想的?”
“以阿芜所见,安西军战力之强,当世难逢敌手。安西四郡虽然贫瘠,却也有着不可替代的好处。”
“倘若兄长有意崛起于乱世,以阿芜如今的能耐,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秦萧失笑:“阿芜这是试探秦某?”
他素来冷峻,难得一笑也是暗藏锋锐。唯独面对崔芜时神色和缓,随她如何耍赖试探,亦是只见温和,不带冷戾。
崔芜见了熟悉的笑意,心头没来由一松。
“这话说的,不是兄长首先挑起话头的吗?”她耍赖,“兄长若不想说,只当阿芜没问过。”
秦萧微哂:“有什么不想说的?秦某无意于此。”
崔芜微讶。
这个答案不能说完全出乎意料,以她阅尽上下五千年的眼光来看,秦萧虽骁勇悍利难逢敌手,却不适合那个至高至绝的位子。
为至尊者,第一要狠,第二要绝,最要紧的却是脸皮厚,不能为私人德行困囿。
而秦萧,太过重情,不论母子之恩,袍泽之义,还是与崔芜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儿女情,都在他心头占据了太过沉重的分量。
真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他下不了决断。
但崔芜同样无法想像秦萧屈居人下的情形。他是安西军主帅,河西道节度使,河西秦家唯一的掌舵人,习惯了大权在握独断专行,如何能忍受对另一人俯首称臣?
更不必提,他自小受尽嫡兄嫡母的提防戒备,会不知道不管哪方势力平定天下,都万万容不得他这个镇守一方的悍将?
秦萧知道。
若说不在乎,自然是假的,但他想的通透。
“秦某非治地之才,单是河西之地,已让我殚精竭虑,不敢想象坐拥天下会是什么情形,”秦萧语气平静,“与其勉为其难,不如让位于贤,于家国,于百姓,于安西,都是一桩好事。”
这话任谁来说,可信度都得打个问号,唯独出自秦萧之口,崔芜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怀疑。
但她还是下意识道:“可兄长亦为当世英豪,真的甘心?”
秦萧玩味着这两个字:“甘心?”
他背手身后,突然极短促地一笑:“不瞒阿芜,这些年,秦某一直在想,当初父亲死也不肯放母亲自由,真是因为爱她吗?”
崔芜没曾想话题突然从天下大势转为亲长私隐,微微一怔。
“若说他爱,母亲在后宅受尽磋磨、生不如死,他问都不曾过问一声。若说不爱,临终前,他不问嫡母,不问嫡兄,只想知道我母亲病逝之际,是否提过他只言片语。”
崔芜抿紧唇线:“兄长有答案了?”
秦萧低低垂眸。
“少时不经世事,只以为父亲深爱母亲,只是碍于妻妾之分、嫡庶之名,不便表露面上,这才冷了她许多年,”他语气寒凉,“如今方知,与其说他爱着母亲,不如说,是‘不甘心’三个字作祟。”
“或许一开始确有几分心动,可是在母亲明确表示不愿嫁入秦氏后,心动就成了不甘心。”
“不甘心母亲出身风尘的卑微身份,竟敢拒绝高高在上的节度使。不甘心本该卑事主母的楚馆花魁,竟有一身烈性傲骨。不甘心自己戎马半生、杀伐决断,到头来却在一个女子身上折戟沉沙。”
“为了这三个字,他宁可折断母亲羽翼,将她囚于后宅,生不如死地过了十多年。”
崔芜不便当面臧否秦萧先父,心里却举双手赞成:可不是!
“秦某曾亲眼见到,这三个字是如何毁了一个女子一生,前车之鉴触目惊心,怎敢重蹈覆辙,为一己之私而毁天下百姓?”秦萧勾起嘴角,说不出是自嘲还是冷讽,“若我真这么做了,母亲纵是在九泉之下,也要懊恼生下这么个自负狂悖的孽种。”
许是因为与那位如夫人的际遇微妙相似,秦萧言辞越是锋锐,崔芜心头就越是快意。
然而旋即,她听出这人字里行间隐晦的自厌自弃之意,无端有些心惊肉跳。
崔芜思忖片刻,刻意将语气放得轻快:“那不至于。”
她话说得笃定,秦萧不由瞥了她一眼。
崔芜一本正经:“兄长生得这般玉树临风、如圭似璧,令堂见了,欢喜还来不及,哪舍得怪罪?”
秦萧:“……”
崔芜觑着他脸色,再接再厉:“兄长,我哄人业务不熟练,你别让我下不来台,笑一个成不?”
秦萧沉默片刻,终于绷不住了,一只宽大的手掌盖住崔芜精巧的发髻,狠狠揉了把。
“狡猾促狭的小妮子!”
托崔使君的福,“不甘心”这一篇总算揭了过去。
两人回到王府,继续在屋里守岁。茶案上摆着茶水点心,炉中炭火哔哔啵啵地响着。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氛围,太宁静,也太让人放松心神。
“兄长无意天下,”崔芜用轻松的语调,继续探究方才的话题,“想过以后过怎样的日子吗?”
秦萧没说话,只是端起茶碗迎向她。
崔芜同样捧起茶盏,与他轻轻碰了个杯口。
有视若手足的袍泽在侧,有心上留影的女子作伴,盛世清平,百姓安康。
足矣。
外头响起爆竹声,子时已到。
去岁已过,新年来临。
又是新的篇章。
这一次,秦萧难得没有来去匆匆,在凤翔停留了足足三日。恰好过年期间,谁也不至于没眼力见到拿公务来烦崔芜,她清早睡醒就去寻秦萧,两人或是在后院练箭,或是在书房里共围一炉炭火,各自翻看闲书,或是干脆骑马出城,将林子里的飞禽走兽一一逮出。
一年到头不敢懈怠,这三日难得清闲,就当放年假了。
崔芜深谙张弛有度的道理,将日子过得十分逍遥,却没留心她拉着秦萧往后院走时,两道身影自回廊转角拐出,正遥遥注视着自己。
是盖昀和许思谦。
许县令如今已是正经的司马,与贾翊同级,亦是崔芜麾下数得着的得用之人。方才虽然相隔遥远,却不难瞧见自家主君脸上的明灿笑意。
一时间,两根眉毛难舍难分地拧巴在一起。
“使君与秦帅交好,原不失为一桩好事,有河西互为犄角,可比咱们独撑大局强多了,”他忧心忡忡道,“但是观使君行事,怕是……陷得有些深了。”
盖昀比他看得开:“无妨,随他们去吧。”
许思谦大惊:“这怎么成?若使君只是寻常女儿,与秦帅也算是一桩人间佳话。可她如今是关中之主,若是与秦帅,这、这……这关中以后,算谁的啊?”
盖昀默默一叹,心道许司马还是没看明白。
“你我能想明白的事,使君会忽略吗?”他提点道,“使君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你比我更清楚,她像是会为了儿女私情,舍下手头大业的人吗?”
许思谦心道:这可难说!女儿家若动了情,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只听盖昀续道:“再者,你与其担心使君,不如寻个机会劝劝秦帅。”
“他二人之间……他才是泥足深陷的那一方。”
泥足深陷的秦帅掐着时点,到了年初四清早,立刻收拾行囊准备返程。
他此行只带了十来亲兵,端的是轻车简从,崔芜得知,当时就骇笑出来。
“兄长也太大意了,若是有个什么,岂不哭都没地方哭去?”说着,点了十名亲卫,以秦尽忠为首,都是安西军出身的老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兄长只知道教训我,换作自己时怎就忘光了?”
秦萧没拒绝,谢了她的好意。
崔芜又要打点年礼,却被秦萧婉拒。他赶着回凉州,东西多了不好加快脚程。
崔芜遗憾:“那就算了。等元宵再送去吧。”
她亲自将人送出城外十里,这才勒马驻足。秦萧原已调转马头,忽然不知怎么想的,横目淡淡扫了亲兵一眼。
自秦尽忠以下,亲兵无不转头背身,只当自家主帅有秘话与崔使君聊。
崔芜亦是如此想,是以秦萧策马过来时,她并没有躲闪的想法:“兄长可是有事叮嘱?不必外道,但说无妨……!”
她仓促断了话音,却是秦萧自马背上倾过身,将她抱了个满怀。
精悍的手臂环过肩头,成年男子的气息将她猝不及防席卷,崔芜圆睁双眼,极难得地呆住了。
秦萧留恋地偏过头,万缕青丝自他嘴唇滑过,仿佛情谊缱绻。
他几乎是贴着崔芜耳廓,用气声说道:“今岁互市,我在凉州等着阿芜。”
言罢,断然放手,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崔芜兀自一动不动,直到远远跟着的亲随忍不住,上前问了句,她才猛地回过神。
再一看,秦萧及麾下亲兵早去得远了,背影成了官道尽头的数笔小点。
放了这么一个大雷,也不解释清楚,就这么……一走了之?
崔芜恨得咬牙切齿,浑身气血呼啸着往头顶冲,尤其是耳朵尖被秦萧蹭触过的一小片肌肤,熏蒸成极鲜润的红色。
她深吸一口气,双腿猛夹火锅马腹,中气十足道:“回城!”
秦帅临走前放出的惊雷确实大,崔芜足足好几日没缓过来,只是崔使君自有城府,心里任是惊涛骇浪,脸上始终一派平静。
真应了那句“于无声处听惊雷”。
就连与她最是相熟的丁钰都没看出一丝一毫破绽。秦萧走了,他终于能与崔芜恢复正常的相处模式,这一日抱了一大堆帖子,欢蹦乱跳地寻了过来。
“都是邀请使君上门吃席的,”他说,“你选一两家吧。”
崔芜莫名其妙:“吃席请我做什么?我跟他们又非亲非故。”
丁钰很是淡定:“正常,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现在的身份可不一般,关中主君,总揽十三州,麾下精兵过万,这些人家肯拖到现在才投帖邀约,已经够矜持了。”
“若非你是女子,还是没成亲的在室女,那些家主族长直接拜会不合礼数,这才让家中女眷递来邀帖。否则,你王府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
崔芜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倒是由“王府”两个字想起另一件事:“是了,歧王和伪王都不在了,王府这个称呼实不合适。回头把门口的牌匾换了,别让人逮住把柄。”
丁钰一愣:“你不打算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