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药力稍退,她迷迷糊糊想起自己人在哪、干什么来的,挣扎着掰开眼皮,就要懵头懵脑地坐起:“来人啊!阿丁?狄斐?”
然后被人摁住肩头,硬怼回枕上。
崔芜:“……”
这人手劲忒大,偏生枕头又硬,磕得她后脑生疼,猛奓金花。直到那人将茶碗送到嘴边,温热的茶水灌入口中,笼罩在眼前的那层迷雾才逐渐散去。
她贪婪地喝了大半碗,喉咙得到润泽,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终于看清给自己喂水的男人,却一点不觉得惊讶:“我没死在孙彦手上,迟早有一天先被兄长呛死。”
秦萧正用衣袖给她擦拭嘴角水渍,没想到这丫头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埋汰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很想给她额角一个暴栗,瞧着崔芜还未恢复血色的面颊,到底没忍心。
“原来阿芜也知道孙彦会对你不利,”秦萧脸色淡漠,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看得出,安西少将已是动了真怒,“殷钊说,你事先安排伏兵,却故意让他们晚半刻钟赶到,可见猜到是孙彦相邀。”
“如此还敢独自赴约,就不怕他对你不利?”
崔芜满心惦记着城外的铁勒人,却也没错过秦萧字里行间的火气,犹豫了一下才解释道:“会引我去那么偏僻的地方,不是铁勒奸细,就是孙家人。不论哪一方,都不会立刻取我性命。”
“我一人赴约,只为减轻对方的防备之心,方便套话。其实亲兵早已埋伏好,时间到了就会强攻,将屋内之人全部迷倒。”
“这一遭看似凶险,其实尽在掌握,不会出岔子的。”
第161章
秦萧说话前深深吸了口气, 以此压制住濒临发作的怒火。
这其实不是第一次。每当崔芜弄险取巧,以自身性命为诱饵引敌人上钩时,他都很想撬开这小妮子脑壳, 看清里头是什么构造。
若说之前,她出身草莽, 人微言轻,不得已拿性命博前程也罢了。可她现在分明是关中主君,割据一方, 手下能人良将无数, 何须次次都由自己上阵犯险?
“你既知有诈,将人抓回后,想问多少问不出,何必拿自己性命作赌?”秦萧压了压声气,“真要出了岔子,你打算置关中于何地?又要置太原府于何地!”
崔芜自认已经低声下气到了极致, 秦萧还揪着不放, 骨子里的独断刚愎立时激了出来。
“我既敢去,就是评估过风险, ”崔芜说, “事情也确如我所料,秦帅何必揪着不放?”
“与其纠结已经发生的,还不如想想城外的铁勒人该怎么打发,他们可没我脾气好,能耐着性子听兄长数落。”
秦萧一番苦口婆心被崔芜当成驴肝肺,好些年没这般气噎过,一时倒觉出几分新鲜的憋屈感。
崔芜意识到话说过了。但她居上位久了,习惯了事事独断, 实在拉不下脸面道歉,与秦萧相对沉默好一会儿,有些不自在地转开话头:“兄长肩伤如何?疼得厉害吗?”
这在崔芜,已是婉转的低头示好,秦萧如何听不出来?
他不好跟个姑娘家斤斤计较,只能压住胸口那缕微妙的异感,若无其事道:“没有大碍,阿芜治伤的手法极好,并不觉得疼痛。”
然后他又想起一桩旧账:“不过,秦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尝到被人下药的滋味,多亏阿芜了。”
崔芜:“……”
若说方才是秦萧咄咄逼人理亏在先,那这回就真是崔使君心虚了。
“你我兄妹,兄长何须客气?”崔芜厚着脸皮道,“兄长连日守城,本就辛劳,是该好好睡上一觉。你看你现在不就精神焕发,还有力气教训我了?”
秦萧气笑不得,恨不能在她腮帮上拧一把。
这二位自觉互翻旧账,三天三夜也翻不完,既然彼此在对方手里都有把柄,干脆调转枪口欺负外人。
于是一同押回府衙的孙彦被带了上来,脸上还有几处明显的淤紫。
崔芜一愣,看向押人的亲兵:你们干的?
亲兵连连摇头,努嘴示意端坐一旁淡然品茶的秦萧。
崔芜悟了,转向秦萧:“此人拐带了秦大小姐,有损秦氏清誉在先,诱兄长入险境在后。”
“该怎么处置,兄长拿主意吧。”
秦萧神色淡漠:“拖出去,斩了。”
孙彦一直死死盯着崔芜,见她丝毫没有施舍眼神的意思,反而示意亲兵按秦萧的吩咐办事。
再一次地,他确认了这女人非但毫无心肝,更是一片冷酷心肠,心里不知是恼是涩,恨得牙关都要咬出血。
“且慢!”他在亲兵拖拽自己时厉声道,“崔使君就不想知道,那批粮食藏在哪?”
崔芜心道这小子倒是聪明,知道拿捏自己软肋,口中却冷笑:“你红口白牙捏造谎话,无非想引我上钩,真以为我会信吗?”
孙彦正色道:“城内确实没有粮草,但是城外有。”
崔芜笑容凝固,目光锐利扫来。
孙彦每每想与崔芜一叙别情而不得,非得搬出正事才能得她三分关注,心中酸楚就别提了:“铁勒调动数万大军,分明是要一战而下太原城。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此大规模用兵,粮草所需必不在少。”
他能意识到的,崔芜和秦萧自然不会忽略。只是战事仓促,他二人一个身边只有二十亲兵,自保或许足够,却实在分不出人手探查城外。另一个则是初来乍到,接手城防尚且忙不过来,遑论其他。
怎及孙彦以有心算无心,冷眼旁观看得清楚?
“你是说,你知道铁勒人的粮食藏在哪?”崔芜冷睨着他,“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孙彦不慌不忙:“我已落在崔使君手里,说谎有什么好处?是真是假,崔使君派人一探便知。”
崔芜知晓他与秦氏恩怨,不欲独断,只看着秦萧,那意思大约是如果秦萧坚持不留此人,她不介意将人拖出去砍了。
秦萧沉吟片刻:“铁勒粮草藏于何处?”
少顷,一幅舆图在两人面前铺开,所绘之地西起河西,东至河南道,几乎将中原之地尽皆包揽。
孙彦眼前一亮,心里第一个念头是:若有人能将江南地势如此精细入微地绘制出来,则我吴越一统江南,指日可待。
口中问道:“这舆图好生详尽,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然而半晌没听着回音,孙彦诧异抬头,只见崔芜低垂眼皮,爱答不理,倒是秦萧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此图为崔使君亲手所绘。”
这个答案是孙彦万万没想到的,他猛地看向崔芜,后者却似有些不耐烦,曲指敲了敲图纸:“说正题!铁勒人的粮草究竟藏在哪?”
孙彦一双眼珠仿佛在崔芜脸上生了根,许久才顺着那根柔白手指落回舆图,同样伸手指定某处:“这里。”
秦萧心道:果然。
他虽分不出人手搜寻,困守太原这些时日却也没闲着,对着崔芜所赠舆图,将周遭地势仔仔细细研究过,最终认为太原东北方五十里处的山坳是比较合适的地点——位置偏僻,地势险要,而且靠近铁勒大营,方便派人把守。
唯一的问题是,此处粮仓同时支应着几处战场,势必被铁勒人守得密不透风,以崔芜麾下那两三千人,打劫粮的主意无异于痴人说梦。
崔使君很懂得术业有专攻的道理,军阵之事是秦萧的强项,她便不做支嘴驴,只在心里默默想了答案,再虚心好学地向秦萧请教:“兄长以为如何?”
秦萧却道:“阿芜是怎么想的?”
崔芜听出考校的意味,默念三遍“在兵法大家面前犯错不丢脸”,方屏住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徐徐道来:“我觉得,不妨先派斥候出城探查。若孙郎所言不虚,那这地方就留不得了。”
“釜底抽薪,总好过和铁勒人当面锣对面鼓地硬碰。”
秦萧不置可否,继续往下问:“可此地有铁勒重兵把守,阿芜以为该用什么法子拔除?”
若是他在一日之前问话,崔芜还想不到好法子,但她看着欲言又止的孙彦,突然来了灵感:“孙郎敢用这个情报换取自己性命,想必不是为了让咱们空欢喜。若我猜的不错,可是有隐蔽小道绕开正面守军,杀铁勒人一个措手不及?”
再深的城府也压不住孙彦此刻惊异,罕见地将心中所想流露面上。他知崔芜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手段眼界势必不凡,却打心眼里不想承认这一点,宁可归结为“这女人另攀上了高枝”。
但是舆图摆在眼前,方才那席话言犹在耳,打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和不甘。
眼前女子,已经再不是他可触及、可摆布的人物了。
他死死压住那股异样的失落感,若无其事地应道:“确有一条小道可绕开守军,只是极险,须得是身手矫健之辈才能通过。”
崔芜狐疑:“连铁勒人都没发现的小道,想必极其隐匿。孙郎非本地人士,如何能发觉?”
孙彦已知崔芜心思敏锐,稍有隐瞒就会被察觉破绽,因此不敢十分扯谎:“江东孙氏与各方豪贾交好,从他们口中得知不少异闻秘事,这便是其一。”
为了佐证,他还从怀中摸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其上所绘正是这条小径方位,只是较眼前舆图简陋许多,不细看几乎认不出。
崔芜三两下勾勒出小径,又与附近地势做了比对,眉头微微皱起:“这一带崖坡陡峭,垂直落差可达三丈,确实不是一般人能走的。”
秦萧下了决断:“阿芜镇守城内,我亲自带人察看。”
崔芜想也不想:“不成!”
秦萧没说话,只淡淡看着她。
崔芜突然意识到她否决得太果断,俨然用上上峰对下属的命令口吻。然秦萧人手虽不及她众多,两人却是平起平坐,断没有秦萧听她命令的道理。
她抿了抿唇角,换上和缓语气:“兄长是安西军神,亦是守军的主心骨,若是有个什么,这仗还怎么打?”
“兄长方才教训我不该以身犯险,怎么轮到自己,大道理都忘光了?”
秦萧微一挑眉:“我的话,你肯听吗?”
崔芜:“……”
输人不输阵,她噎了片刻,又理直气壮地怼回去:“兄长说得有理,我自是要听的。”
“我不犯险,你也不许亲自出马。”
这二位谈论的是正事不假,语气却隐隐带上戏谑亲昵之意,不似盟友议事,倒像是至交好友相互玩笑。
孙彦一时被崔芜眉眼间亦喜亦嗔的艳色晃得心旌动荡,一时想起这份嫣然百媚并非对着自己而发,又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这份心思并不被旁人知晓,争论到最后,崔芜到底没能拦住秦萧——安西主帅独掌河西多年,做下的决断,无人能更改,崔使君也不行。稍作准备,就打算率轻骑连夜出城。
他与崔芜制定的策略是夜开城门,以武车制造混乱、吸引铁勒人视线,自己再借夜色掩护离开太原。
计划是可行的,危险却也不小。
“兄长想清楚了?”崔芜很是无奈,她能对部下发号施令,却拿主意已定的安西主帅没辙,“此去凶险,实在没必要兄长亲自前往。”
秦萧心意已定:“阿芜放心,我镇守河西时亦曾行过山路,心里有数。倒是我走之后,太原府交你全权调度,务必谨慎行事。”
他话音顿住,瞥了眼远处被亲卫押解的孙彦,伏在崔芜耳畔轻声道:“尤其小心孙彦。”
崔芜颔首。
于是当夜,连日攻城无果的铁勒人刚歇下,就听远处的太原城门“嘎吱”作响,竟然毫无预兆地开了。数日前才让他们灰头土脸的武车长蛇般冲出,在骑兵的掩护下肆虐冲阵。
“敌袭!快迎敌!”
铁勒士卒训练有素,第一时间披甲上马,与袭营的守城军战成一团。夜色之下火光晃眼,谁也没看清守城军到底派了多少兵马出城,更没留意一支百人轻骑借着厮杀掩护,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城楼之上,崔芜手举千里眼,视线穿透千里夜色,目送秦萧消失在旷野尽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摆手下令:“鸣金收兵。”
亲卫敲响金钲,冲阵的狄斐虽意犹未尽,却不敢违背军令,横枪挑落一名敌将:“撤!”
于是武车压阵,最后一波箭雨成了绝佳的掩护,轻骑从容不迫地退入城中,轰隆一声,厚重城门再次紧闭。
被守城军骚扰一宿却一无所获的铁勒人鼻子都气冒烟,却拿龟甲似的城楼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