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仔细想想,真实的后晋历史,那位姓杜的相爷似乎就是这么干的——调走大军、撤开防线,以门户大开的姿态,将外族放入中原腹地,以此换取铁勒人对自己称王的支持。
论及刷新下限,老晋帝与这位肱骨当真是一脉相承。
“阿芜身边只有三千轻骑,我猜补给辎重不及携带,”秦萧套上外袍,若有所思地瞧着崔芜,“你从来是行一步看三步,说说,打算从哪弄来军粮?”
这便是有一个对你了解甚深的知己的坏处,自己所思所想、每一步的盘算,都像是摊平在光天化日之下,由着他翻阅。
崔芜不乐意了:“兄长既料事如神,不妨说说,我能从哪变出军粮?”
秦萧将自己代入崔芜,揣度着道:“河东已乱,布衣之家流离失所,小门小户拿不出多少粮食。若秦某是阿芜,最好的打算就是与世家望族合作,借他们的手筹粮。”
崔芜定定看着秦萧,半晌没说话。
秦萧:“怎么,我猜错了?”
崔芜没说话,用酒精擦净为秦萧疗伤的银刀和针线,将器具一一收入药箱,最后就着水盆里的冷水洗净双手。
“兄长既这么说,”她不置可否,“咱们不如拭目以待。”
然而随后三日,铁勒人攻势不断,崔芜计划中的增援却迟迟未至。
第160章
耶律璟确实不是吃亏的性子。他自诩看人精准, 却在崔芜身上栽了跟头,要说没憋着一股气,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三日, 铁勒人狂风骤雨般扑向太原城,又一次次被守城军击退。秦萧果然没有遵循崔芜的医嘱, 再次披甲上了城楼,他就像一根不可撼动的定海神针,稳稳镇住了胶着的战局。
城内的崔芜也没闲着。秦萧坐镇城楼, 她就拉着丁钰和公孙真核算城中库存, 又将各家青壮组织起来协助守城。
“铁勒人是什么做派,你们都清楚。说白了,不管哪方势力接手太原,都少不了你们一口饭吃,可若是铁勒人攻破城池,等待所有人的无外乎两个下场, 要么被带回草原沦为羊奴, 要么成为刀下亡魂。”
显然,于城中百姓而言, 哪个选择都甚美妙, 原先有所犹疑的,此刻也下定了决心。
在全城青壮的协助下,铁勒人虽攻上城楼,到底没扛住砖头瓦块与大锅沸水的热情招呼,再次狼狈退走。
新一波伤兵狼狈地下了城楼,秦萧落在最后,两名亲兵替他卸去铠甲,敞露的肩头血肉模糊, 布料和伤口糊成一片。
崔芜早带人候在城下,见状迎上前:“兄长又伤了?”
倪章咬牙:“铁勒人带了投石机,少帅被碎石蹭了下,伤口崩裂了。”
崔芜只扫了一眼,就断定伤势没有倪章说的那么轻巧。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拆穿谎言,以免军心动摇,只道:“扶兄长去歇息,我安顿好伤兵,马上赶来。”
亲兵应了。
崔芜花了点时间安排城防,待得赶回府衙,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彼时,亲兵和医工正对着秦萧伤处犯难,盖因崩裂的铠甲和碎石深深嵌入血肉,又和布料混作一团,很难拆分清楚。
崔芜端详了下:“去烧壶热水,再多备几条干净布巾。”
这不是崔芜第一次替秦萧治伤,习以为常的安西主帅看都不看,只管闭目小憩。然而崔芜没有立刻动手,她将阿绰唤来吩咐两句。少顷,热水和布巾送到,同时送来的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崔芜:“喝了。”
秦萧闻着药味,微微蹙眉:“有酒?”
“加了点药酒,补气血的,”崔芜扯谎不打草稿,“兄长失血不少,喝一些有助提神。”
秦萧这才睁眼,接过一饮而尽。
崔芜慢条斯理地消毒银刀和镊子,忽听身后秦萧“唔”了一声:“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
崔芜笑眯眯地转过头:“麻沸散。”
秦萧:“……”
“铠甲碎布跟伤口糊在一起,得用热水化开血块,才好分开,”崔芜无辜地耸了耸肩,“这个过程不太好受,兄长还是睡一觉比较好。”
秦萧英明神武了二十年,熟料阴沟里翻船,被个小女子灌了迷魂药,简直哭笑不得。然而药效发作得极快,他只觉眼皮越来越沉,身不由己地瘫软下去,然后被早有准备的崔芜接了个正着。
“安心睡吧,”崔芜低声道,“这儿有我呢。”
秦萧瞪了她一眼,奈何意识将散未散,那一眼显得疲软无力,反而流露几分孱弱的亲昵。
然后他闭上眼,彻底软倒在崔芜臂弯中。
崔芜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枕上。
处理外伤对训练有素的外科大夫而言不是难事,她用浸透热水的布巾敷上秦萧伤口,化开血迹再逐一挑出碎片。皮肉和筋骨狰狞扭曲,像一团惨不忍睹的藤蔓,血肉深处隐隐可见白骨,被崔芜用最快的速度清洗干净,再层层缝合。
她将药量计算得十分精准,只会让秦萧昏睡半个时辰,然而一个时辰过去,秦萧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只有一个解释,接连三日不眠不休的守城令安西主帅筋疲力尽,已经没有维持清醒的体力。
崔芜用最快的速度包扎妥当伤处,又换了干净热水,为秦萧擦净身上血污,盖好湖丝软被。
然后她唤来倪章,吩咐道:“不必打扰兄长,让他好好睡一觉。城楼那边,我先替他守着。”
倪章早得了秦萧叮嘱,若是崔芜吩咐他什么,不必犹豫,照做便是,是以应的干脆:“卑职明白。”
自崔芜入主太原府衙,里外驻防都换作此行跟来的亲兵。她刚出正院,便有一人箭步上前,将一支箭递上:“这是方才有人射在府衙门口的。”
崔芜见箭杆上缠有书信,解开扫过两行,脸色微微一变:“是谁送的信?”
“夜里太黑,兄弟们没看清,”亲兵答道,“属下派人在附近街道搜找,定不会叫他跑了。”
崔芜将信纸揉成一团:“不必了。”
她翻身上马,目标是城西一处民宅。这是写信的神秘人告诉她的,太原府还存有一批粮草,就藏在民宅后院的私库中,要她单枪匹马赶来民宅。
崔芜:“……”
是她脑子进水了,还是写信之人脑子被板砖拍了,觉得她人傻血厚容易骗?
不过短暂的沉吟后,崔芜还是唤来亲兵,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然后她带着殷钊,不惊动一人地赶到信中所提的民宅。
殷钊顶着满头雾水,眼看崔芜在显见是荒废了许久的民宅前下马,抬腿就要往里走,赶紧拦住:“此地瞧着不妥,主上且容属下入内探查一番。”
崔芜态度轻松:“不用探查,里头肯定有埋伏。”
殷钊:“……”
他觑着崔芜脸色,确认自家主君没开玩笑,这才小心翼翼问道:“既如此,属下调兵过来,将贼人拿下?”
崔芜笑了:“别着急啊。人家又是送信又是拿粮食做诱饵,无非想将我钓来,你动静闹太大,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殷钊放心了,知道崔芜定然另有安排,于是道:“那属下陪主上进去。”
崔芜想了想:“不必,你在外头等我。”
殷钊急了,还想争辩,崔芜却打了个下压的手势:“我意已决。”
殷钊应声闭嘴。
崔芜不让殷钊进去的理由很简单,对方大费周章将她引来,肯定不是为了干掉她,但殷钊就不一样了。
上回凉州城内的教训太惨烈,崔芜不欲自己辛辛苦苦调教出的下属无端送命,是以态度坚决,没有任何分说的余地。
然后她拾阶而上,推开那扇尘封破旧,却并未锈死的门。
看得出来,宅院主人颇有身家,三进院落造得气派堂皇。可惜连年战乱似溃堤,富户贫民皆是随波逐流的蝼蚁,被来自边关的朔风血雨吹打着,再气派的庭院也只能荒芜没落。
院里黑得很,崔芜吹亮火折,忽见回廊处一道人影极快闪过。她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追着那道身影进了厢房。
只听“砰”一声响,房门无风自闭。随即,屋里烛光闪了闪,自动亮起,映照出凭案而立的一道身影。
崔芜的猜测得到印证,最后一点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她吹熄火折,嗤笑一声:“孙郎良心发现,回来接你未婚妻子了?”
孙彦转过头,唇角浮起且惊且喜的笑意:“你终于承认是我妻子了?”
崔芜分明是被五六个精悍亲卫包围中央,却仿佛在自家后花园闲逛,肢体语言极为闲适:“我说的是秦大小姐。你骗着她与你私奔,又把人丢在这兵荒马乱的太原城中。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就不怕于心不安吗?”
她不说这话还好,刚一说完,孙彦才浮起的笑意瞬间收敛,一双眼死死盯着她,似要在胸口处捅出一个透心凉的窟窿。
“你也知道太原城兵荒马乱!”他无意谈论秦佩玦,借喝问转移话题,“你一个妇道人家,来这儿添什么乱!”
崔芜冷笑:“铁勒人能来,我为何不能来?你算什么东西,问得着吗?”
孙彦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颤动不休。
但他在崔芜手里吃过太多亏,逐渐摸准了这女人脾性,知道她刚烈强硬,以硬碰硬只会激起她的抵触和憎恶。
于是强忍火气道:“太原城破只是迟早的事,就你手下那两三千人,能顶什么用?”
“我冒险回来,就是为了接你。你与我一同走,我定保你平安。”
崔芜嗤之以鼻,细细思量,却从他话中品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你诱拐秦大小姐,将她弃于太原城,引兄长前来寻人,又恰好遇到铁勒攻城,”她串起前因后果,先还有些不确定,越说却是越有把握,“一次或许是巧合,两次可能是意外,但接连三桩碰一块,绝不是阴差阳错能解释的。”
“孙郎君,你莫不是早料到铁勒人会对太原下手,故意将兄长引来,好借铁勒人之手除了眼中钉?”
孙彦哑口无言。
他知道崔芜聪明,却不想只因一时情急生乱,竟被她抓住破绽,将来龙去脉推测得七七八八。
他张嘴欲言,却发现无从辩解,眼看着崔芜眼神转为不屑:“我原以为孙郎虽人品卑劣,却还算敢作敢当,没想到你竟利用女子,行此下作之举。”
“孙彦,你真是刷新了我的下限。”
孙彦原是为了崔芜才冒险潜返太原城,熟料对方非但不领情,还将他贬损得一无是处。饶是他已然习惯崔芜的冷言冷语,也不禁心中酸楚:“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至于此?”
“我为你连性命都不顾,你当真毫无触动?”
崔芜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白痴:“是为我,还是为了满足你那点廉价的自我感动?你自己不想当人、不干人事,别拖别人下水!”
孙彦不止青筋颤动,脸颊都要抽搐起来。他近乎自暴自弃道:“好、好……反正我在你心里已然是卑鄙下作之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回头对左右厉喝道:“将人打晕带走!”
崔芜早料到他有此一着,反应极快地后退三步,躲进墙壁死角。与此同时,破空之声接连响起,数支箭矢破窗而入,拦住部曲抓向崔芜的手。
部曲到底训练有素,第一时间拔刀格挡。却不想那箭头原是空心,里头填满了特制药粉,与刀锋碰撞的一瞬炸裂开,药粉扬得纷纷洒洒。周遭部曲猝不及防,吸入了好几口。
屋里弥漫着粉末充斥的雾气,饶是崔芜早用衣袖捂住口鼻,依然觉得太阳穴发晕。仿佛过了一天一宿那么漫长,又好像只是短短交睫,房门被人踹开,无数人影急慌慌地冲进来,十来个声音七嘴八舌:“属下接应来迟,请主上恕罪!”
崔芜强撑最后一丝清明:“将孙彦及孙氏部曲押回府衙……搜索附近,以防铁勒奸细混入城中……告、告诉狄斐,加紧城防,倘若孙氏与铁勒勾结,耶律璟可能趁乱攻城……”
她说到这里,实在撑不住,低头栽进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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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芜人虽晕了,却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铁勒人高举马刀嗷嗷叫着扑上城楼,一会儿是孙彦那张每每见了都叫她恶心反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