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的掌控力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纵然觉得自家主君的计划太过行险,自崔芜口中发出的指令还是得到彻底贯彻。
翌日天光乍明,该准备的一切就绪,崔芜再次登上城楼。她自丁钰口中接过漏斗状的“铜吼”,对着铁勒大营一通咆哮:“有能喘气的吗?叫你们将军过来说话。”
这一嗓子惊天动地,原本有些困倦的巡逻士卒瞬间清醒了。他们侧耳细听片刻,弄明白中原人在咆哮什么,立刻飞奔去了帅帐。一刻钟后,披挂整齐的耶律璟掀开帐帘,带着亲兵策马上前。
“崔娘子好早,”他对崔芜的称呼却不似旁的势力,可见没把这位自封的使君看在眼里,“可是想明白了?”
崔芜很干脆:“我可以投降,但你须立誓,绝不伤害城内百姓!”
耶律璟也上道,当即竖起两指,指天立誓:“长生天在上,若有半字虚言,叫我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崔芜好似信了,又仿佛确实没有别的法子:“行吧,秦帅不靠谱,另谋出路也不失为一条良策。”
耶律璟大笑:“崔娘子是聪明人。”
只听崔芜紧接着道:“只是将军连日攻城,城里的百姓都害怕得紧,还望将军能命大军暂且驻扎城外,您携亲兵轻车简从入城,告知他们大军并无戕害百姓之意。”
耶律璟笑容骤敛,眯眼端详着城楼上的崔芜。
崔芜无辜地歪了歪头:“怎么,耶律将军不肯?”
随耶律璟前来受降的俱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如何听不出崔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闻言急道:“将军,别听她的!这女人分明是是要诓骗你进城,不能上当!”
偏生城楼上的崔芜还在激将:“耶律将军,我是真的真的很有诚意开门投降,但你连安抚百姓都不敢应下,叫我如何相信你会赦免全城?”
耶律璟心说:我若连你一个小娘子都拿不住,还谈什么宏图霸业?
心念电转间,有了主意:“崔娘子既这么说,我又有何不敢?”
“只是,崔娘子,你既有诚意献出城池,可愿亲自出马,引我入城?”
第163章
崔芜和耶律璟都是人精, 不必将话说透就能明白对方的用意。
耶律璟不信崔芜会老老实实开城投降,可若一口回绝,倒显得他怕了这小女子, 更会被崔芜利用,大肆宣扬铁勒人的“滥杀”之名, 激起城中军民的敌忾之心,从而拼死守城,加重铁勒伤亡。
耶律璟是悍将, 更是一军统帅, 绝不愿见麾下无谓伤亡。况且,他对崔芜实在很感兴趣,无论是她的医术,还是制造火箭的本事,都能令铁勒如虎添翼。
尤其她还是一个美人,有一副令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的姿容。
种种缘由加在一起, 足以令耶律璟对她多费几分心思。
“只要你将秦萧绑了, 押在城门口,再自己引我入城, 我便如你所愿, 只携三两亲兵安抚百姓,”耶律璟眯起眼,“这样能体现我的诚意了吗?”
城楼之上,崔芜顿了顿,凝眸一笑:“这有何难?”
她应得爽快,耶律璟越发狐疑,然而等了半晌也不见守军异动,倒似当真浑无战意。忽听“嗡”一声, 那久经考验的厚重城门微微一震,居然自里头开了。
耶律璟打了个手势,亲兵架弓,明晃晃的箭头对准城门。
不过门里没有重兵埋伏,也没有万箭齐发,只见两道身影并肩而立。一个被五花大绑,看身形像是秦萧,只是面目隐在暗影之中,瞧不分明眉眼。
另一个却是女子,卸了皮甲头盔,只穿一身利落胡服。身量纤细,周身未佩兵刃,长发挽成浓黑的编发马尾,松松垂落胸口。
“耶律将军,”她偏头一笑,“又见面了。”
耶律璟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亲兵。
“崔娘子,”他对崔芜颔首,视线却只盯着她身后男人,“这位便是秦帅?”
崔芜:“不错。”
耶律璟嘴角笑意未收,举臂打了个手势。
这一下猝不及防,破空之声接连响起,蓄势待发的毒箭掠过崔芜鬓发,直逼她身后之人。崔芜猛地扭头,只见“秦萧”胸口扎满羽箭,整个人好似被血水泡烂的木板,仰面摔在地上。
崔芜惊怒:“姓耶律的!你答应过不伤城中军民!”
“其他人我可以饶过,但秦萧不行,”耶律璟淡淡地说,“没有勇士能容忍床边插着一把狼牙刀,你想百姓活,秦萧就必须死!”
崔芜胸口剧烈起伏,眼底几乎喷出火光。
耶律璟还想哄她替自己卖命,放缓了语气:“以他一条性命,换城中数万人命,这笔买卖也不亏了。”
他伸出一只手:“过来,到我这儿来。”
崔芜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向他。
此时正值日出,头顶浓云裂开一隙,晨光垂直照落,恰好笼在崔芜面上。那一副姿容犹如被薄雾浸透,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出尘之气。
耶律璟与旁的铁勒汉子不同,自幼精通汉家文化,读过不少前朝大家的诗文,依稀记得两句写景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虽只寥寥二十字,却将旷野万里、月渡江波之景描写得淋漓尽致。
他当时便发下宏愿,有生之年必要踏破中原城关,将那诗句中的奇丽景致尽收掌握。
眼前的中原美人叫他记起平生志向,而她身后的太原城就是他剑指中原的第一重关口。
崔芜在他身前三步远处站定:“还望耶律将军信守承诺……”
话音未落,耶律璟马鞭疾甩,鞭梢如探头的灵蛇,纠缠住崔芜手臂。耶律璟顺势一扯,将人拖到近前。崔芜本能挣扎,奈何男女体格相差太大,轻易就被压制,那人甚至伸出手,半是戏弄半是狎昵地捏住她下颌。
“我当年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一个美人?”耶律璟戏谑道,“早知道,不管李恭说什么,我都不会把你交给他。”
崔芜最恨的就是被人当成玩物欣赏,忍到极点,依照秦萧教授的技巧抬膝猛撞。
耶律璟武将出身,反应何其敏锐,当即将她推了开。崔芜偷袭未成,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我倒是要感谢,你当初没把我在眼里。”
耶律璟危险地眯紧眼。
“虽然不想承认,但你确实比李恭那个目光短浅的三姓家奴难缠多了,”崔芜坦然道,“想从你手里逃走,可没那么容易。”
耶律璟似欲开口,脸色忽而微变,仿佛意识到什么,闪电般抬起手。
只见手腕内侧,护腕遮盖不到的部位,皮肤上多了一道小小的血口,长不过一指,甚至没渗出多少血液。
耶律璟目光锐利地抬起头,只见崔芜对他亮出左手,无名指套着一只纤细的铁指环,黑黝黝的不甚起眼。
她半是挑衅半是炫耀地晃了晃。
“原本我还头疼,该如何靠近耶律将军,想不到您这般热情,一上来就要与我亲近,”崔芜笑眯眯地说,“将军盛情相邀,我自然要投桃报李。”
耶律璟再不明就里,也猜到她是在那铁指环上动了手脚——亲兵或许会检查她随身是否藏有武器,却绝想不到将指环摘下细细检验,更料不到她在藏于指环的利器中淬了药物,以有心算无心,当真叫铁勒主帅吃了个要命的哑巴亏。
一开始只是头晕,可耶律璟越是气怒,胸口就越是憋闷,眼前仿佛打翻了水墨砚台,远近糊成一片,全凭一口气撑住不倒。
“拿下她!”耶律璟心知不妙,当机立断,“以她为质,喝令守军投降!”
泛着寒光的箭头转向崔芜,她疾退两步,虚抬手腕:“看箭!”
胡兵被她气势唬住,怔住了
虽只短短一瞬,却足够翻转局面。要命的暗箭破空而至,却是自崔芜身后飞出。本该被乱箭射死的“秦萧”居然翻身爬起,绳索脱落在地,他亮出绑在手腕处的短弩,连珠似的弩箭密无间暇,每一发都必定带走一条人命。
借着弩箭掩护,崔芜不退反进,瘦小的身体借着冲刺之力躲过胡兵抡下的刀锋,然后屈膝猛顶,正中耶律璟小腹。
男女之间的体格差异被飞快发作的药性无限拉近,耶律璟居然没躲过这一击,待得回过神时,激痛已经自毫无防护的腹部炸开。他脚底趔趄了下,身不由己地跪倒,崔芜得理不饶人地薅住他衣领,以指环锋利处抵住脖颈血脉。
“都别动!”她厉声道,“否则,我宰了你们将军!”
突然落入人手的主将让胡兵懵逼了,只是片刻迟疑已经要了他们性命。喊杀声四起,伏兵自城门之后杀出,填满药粉的箭矢接二连三,将胡兵与崔芜卷入一泊摄魂催命的烟雾中。
这才是崔芜真正的计划,她料定耶律璟不会放过秦萧,干脆命殷钊假扮安西主帅,又在心口要害部位佩以护心镜,绑上肠衣包裹的鸡血,随机应变瞒过铁勒亲兵。
待得耶律璟放松警惕的一瞬,她暴起发难,利用自己人畜无害的女子身份,竟叫久经沙场的铁勒主帅着了道。
身侧毒雾弥漫,幸而崔芜早有准备,以浸水麻布事先塞住鼻孔,又第一时间屏住呼吸,居然还能保持清醒。埋伏的守军呼啸杀出时,她虽站不起身,手却死死掐住耶律璟脖颈。
铁勒大军察觉不妙,不顾一切地向前冲锋,意图夺回主帅。然而守军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抢先一步扶起崔芜,十来把淬着寒光的长刀架上耶律璟脖颈。
“让、让他们住手!”崔芜气力不济,只能将声量保持在一个极克制的范围,“否则,我剁了他们主帅。”
狄斐默默看了眼自家凶残的主君,亮开嗓子冲铁勒大军喊话。
此时的太原城下呈现出诡异的僵持,铁勒大军仿佛涨潮的怒涌,漫天匝地而来,只需再进一步就能冲垮拦在眼前的沙堤,却在最后一刻凝固了浪头。人数远少于彼的守军布成半月阵型,被围在中央的,赫然是要害处架着长刀的铁勒主帅。
双方一触即发,在岌岌可危的寂静中酝酿杀机。
草原胡人的身体素质远非中原汉家可比,耶律璟中了两重迷药,居然还能勉力吐字:“我还是……小看你了。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像女人的中原女人。”
论斗嘴皮子,崔芜就没认过怂:“你见过几个中原女人,敢在这儿乱吠?你小看我不要紧,但你瞧不起我们泱泱中原,就是有眼无珠了。”
耶律璟并未动怒,反而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我确实小瞧了你,”他低声道,“但是崔娘子,你不也小瞧了我们草原勇士吗?”
崔芜久经生死的敏锐凝成一根针,刺中了紧绷的心弦。她猛地抬头:“你什么意思?”
耶律璟眼皮越来越重,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往身后努了努嘴:“你……咳咳,不会自己看?”
崔芜回首,急剧凝缩的瞳孔中倒映出城墙之后、冲天而起的浓重烟柱。
她蓦地想到某个可能性:“城中有铁勒奸细?”
“崔娘子很聪明,”耶律璟声音越来越低,嘴角却露出笑意,“如果当日守城的是你,我的计划也许根本行不通。”
“守城”两个字提醒了崔芜,她想起自己赶到太原城的第一日,秦萧刚救下一批被铁勒驱赶攻城的中原百姓。按理说,入城百姓挨个甄别,奈何战事吃紧,崔芜又刚接手城中政务,分身乏术之际,只能将此事交与公孙真。
如今看来,公孙长史能力不错,却缺了点眼力见,生生放跑了漏网之鱼。
然而眼下并非追究责任的时机,崔芜试图想出补救的法子,可脑子越来越昏沉,连维持意识都无比艰难。
另一边,耶律璟还在落井下石:“崔娘子,现在撤开守军,我还能命部下助你救人。再迟,这太原府可就烧成空城了……”
崔芜:“放你娘的狗屁!”
她狠命咬住舌尖,情急之下对自己毫不手软,直接尝到了血腥味。借着那一瞬的激痛,她夺回神智,厉声喝道:“让铁勒人后退!否则,我剁了他们主帅一条胳膊!”
她下定鱼死网破的念头,谁知没等狄斐将话传过去,铁勒人自己先乱了阵脚——骚动是从后军方向传来的,仿佛一阵猝然而起的瘟疫,转瞬席卷了数万大军。崔芜视线忽而远忽而近,哪怕鼻梁上架一副“千里眼”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周遭亲兵高声欢呼,狄斐附在她耳畔欣喜道:“主上,援军到了!”
崔芜精神一振,眼前迷雾居然被意志驱散了。
她就着狄斐手中的千里眼,勉强瞧见一股人马冲入铁勒军阵,打头前锋亮出旗帜,赫然是一个飞扬的“盖”字。
崔芜长出一口气,当机立断:“分一千人马入城救火,安抚百姓捉拿奸细。另两千人马出城迎敌,配合盖先生前后夹击!”
狄斐将她的军令传达下去。
守军憋屈了这些时日,好容易逮到反攻的机会,便如出笼猛兽一般。两股兵马好似合拢的铁钳,将铁勒军阵生生断成两截。铁勒人纵然勇猛,奈何群龙无首在先,首尾截断在后,一时方寸大乱,竟隐隐有溃散之势。
崔芜犹记着铁勒奸细作乱之恨,对狄斐道:“将这胡蛮主帅吊上城楼,再对铁勒人喊话,让他们立刻放下兵刃,否则……”
她的话音被不期而至的冷箭打断,骤起的破空声令所有人如临大敌。狄斐悍然拔刀,刀光如电,断箭接二连三掉落,他暴喝道:“保护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