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崔芜在偏殿待了约莫一刻钟, 把本就病恹恹的晋帝气得越发离死不远,这才背着手溜溜哒哒地走了出来。
抬头见夜幕清透,虽无朗月, 却有几点碎星点缀,方才的气闷一扫而空。
“晋帝怕是撑不了多久, ”她吩咐候在外头的殷钊,“终究是一朝帝王,买口上好的棺材, 准备给他操办后事吧。”
殷钊扶刀应了。
“还有, 听狄斐说,宫中布防是你带着人办的,”崔芜又道,“从今日起,你便负责宫中禁卫,如何出入、以何为凭, 都拿个章程出来。”
殷钊大喜。
自古禁卫首领一职皆为宫城要害, 非主君亲信不可为。崔芜命他负责宫卫,信重之意可见一斑。
“属下谢殿下信重, ”他当即拜倒, “必不负殿下所托。”
崔芜拍了拍他肩头。
这一年的除夕兵荒马乱,因着崔芜刚入晋都,整理行囊还来不及,什么大宴群臣、歌舞升平更是想都不要想。幸而有丁钰,大约是觉得北竞王入主晋都的第一个年关,不好冷清潦草地过去,他弄了好些烟花——都是研发火药的报废品,摆在空地上, 捂着耳朵一一点燃,又脚底抹油似的窜到崔芜背后。
爆响连起,流星升上夜空,炸开大片华彩,又化作万千碎金簌簌落幕。火光照亮崔芜侧脸,那万千华彩仿佛凝成一束,也在崔芜瞳仁中轻轻爆开。
“放轻松,明年只会更好,”丁钰十分不讲究地拍上北竞王秀肩,“河南道会有的,江南之地也会有的,那些逼迫你、轻贱你,还有拿着中原百姓当畜牲的,都会付出代价。”
他握拳递到崔芜跟前,崔芜仿佛是嫌弃他幼稚,懒洋洋地不想伸手。丁钰却不依不饶地举着,崔芜无奈,勉为其难地和他碰了碰拳。
这一晚,他俩在福宁殿喝酒到天亮。到底是晋帝多年的宫室,因着易主,里里外外整饬一新,还添了好多女儿家喜爱的摆件。
崔芜不在乎这些细节,命人将带来的桂花酒取了两瓶,温在红泥小火炉上,又把月洞窗推开半边,与丁钰一边饮酒,一边共赏夜色。
不期然地,她脑中划过一个念头:兄长现在做什么呢?
秦萧也在饮酒,陪着他的自然是颜适。两人坐在大帐之中,外头是过年的喧嚣萧闹,可惜被帐子一隔,透进来的人声时远时近,无端多了几分“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寂寥。
秦萧鲜少饮酒,倒不是他酒量不行,实是河西主帅自律极严,凡在军中,素来滴酒不沾。但今日是除夕,颜适鬼鬼祟祟地抱了两坛佳酿来寻他,非要与他一醉方休,秦萧也不好将他打出去。
“这可是崔使君……啊呸,现在该叫北竞王,她亲手酿制的佳酿,还是我从花门楼买回来的,”这小子一张嘴就喋喋不休,“少帅有所不知,这花门楼现在的生意好得出奇,尤其是这酒,极受各国蕃商欢迎,平日买酒都得排队。我还是打着少帅的旗号,才从那老板娘手里抠了两坛出来。”
秦萧听得“北竞王”三个字,执杯的手一顿,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然后一抬眼,颜适鬼鬼祟祟的脑袋已经凑到跟前:“小叔叔……”
秦萧一听这小子开口就额角疼,他已然摸清规律,颜适只有在闯了祸事和存心打听八卦时,才会喊他小叔叔。
果不其然,颜适转动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听说北竞王攻克晋都,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秦萧面无表情:“我该有什么反应?”
颜适转了正色:“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北竞王志在天下,绝不会止步晋都。”
秦萧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北竞王一向看重河西,互市就是她一手促成的,十分里有九分,她不会放任咱们孤悬在外,”颜适觑着秦萧脸色,“她现在腾不出手,等到剿清晋室余孽,大约就会有动作了。”
秦萧饮了口酒:“北竞王看重情谊,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与河西兵戎相见。”
“这是自然,”颜适也信得过崔芜人品,但他更明白,于心怀天下的雄主闻言,“情谊”这玩意儿永远只能排在“江山”之后。
他索性把话挑明了说:“以我对北竞王的了解,她即便想要河西,也会坐下来与你客客气气商谈,给足好处与脸面。”
“真到了那一日,小叔叔,你这个河西之主打算怎么办?”
秦萧把玩着杯盏。
那酒是紫莹莹的葡萄酒,崔芜弄出的方子,不知是怎么做的,就是比常见的葡萄酒馥郁甘醇,芳香四溢。
就好像她这个人,分明凭一副姿容就能过上富贵不愁的舒坦日子,却有着谋取天下的胸襟志向,又塞了满脑子的奇巧主意,看似离经叛道、不按常理,实行起来却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个女子,真能做到无数须眉男儿都做不到的事,一统中原,荡平干戈吗?
秦萧出神片刻,对着杯中倒影微微一笑。
那许多甘愿追随她的智囊悍将已然说明了答案。
他们相信,她能。
他也相信。
“等过了十五,你随我去一趟夏州,”他说,“李氏覆灭,那地方成了乌孙部的跑马场,三不五时过来打谷草,不盯紧些,我不放心。”
颜适了然。
夏州固然是扼守贺兰山阙的冲要之地,但更重要的是,这里就临着河东。
据此往东,已然是崔芜的地盘。
他抿嘴一笑,心知秦萧胸口的那杆秤已然有了倾向:“成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顺路再逮只狐狸?”
秦萧马鞭不在手,干脆曲指在这小子额角敲了记爆栗。
连自家主帅都敢嘲笑,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这一年的年关注定不太平,从初一开始,战报便屡屡送来。
先是周骏与韩筠联手,平了河南道以南的晋太子势力,大军冲入临时建起的离宫时,不满十岁的晋太子吓得吱哇乱叫,死死抱住身旁乳娘。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接到信报后,崔芜还对盖昀玩笑:“今年有些对不住三位将军,叫他们在外头征战度过的年关,明年若是荡平北境,定要好好补偿他们。”
第二封战报便没那么愉快了,看到火漆上的“贾”字,崔芜下意识蹙起长眉。
她是去岁十月给贾翊传信命他带着陈娘子北归,如今将近三个月,依然没消息传回。她原还担心是被战事阻隔,或是遇到别的变故,如今看来,事情比她想的更棘手。
三下五除二拆看完贾翊德信报,崔芜脸色凝重,把刚离宫的盖昀又叫了回来,还捎带上丁钰。
“贾辅臣传回信报,孙昭虽死,孙彦却还活着。他接走了孙夫人和孙景,收拢了部分孙昭遗部,如今自立为江南国主,大有重振先祖荣耀之意。”
崔芜语气还算平静,嘴角冷笑却深如刀刻:“早知如此,当初真该杀了他。”
说话间,盖昀与丁钰已将信报传看完,盖昀若有所思:“辅臣兄迟迟不归,原来是为着这一桩。”
崔芜在江南放的火声势极大,一举烧垮了江东孙氏百年基业,手段却颇隐秘,只怕直到现在,都没人将暴乱联想到她头上。
其实她大可以坐看孙彦与叛军、南楚斗法,待得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但崔芜知道,别看如今孙氏势弱,若真被孙彦振臂一挥,笑到最后的还不好说是哪个。
“陈二娘子传回的书信中屡次提到,阮轻漠不知所踪,如今的叛军头目是个姓吴的世家旁支,”崔芜说,“此人目光短浅,将叛军当成自己抢地盘的利器,自攻下润州后,非但不图再进,反而大修昔日的江南国主府,大有坐拥江山穷奢极欲的兆头。”
“这等货色,断断不是孙彦的对手。”
“我若是姓孙的,甚至不会着急出兵,只需派亲信混入义军,对他身边部下挑拨两句,自有人打起取而代之的主意。到时义军内讧,旁人便能坐享其成。”
盖昀思忖片刻,认为崔芜所言极有可能。
“孙彦杀伐果决,心机手段不在其父之下,江南为其掌控绝非幸事,”盖昀思量着,“其实最好的情况,是义军和孙家斗得两败俱伤,再由南楚出面,料理了孙氏。”
“经此一役,南楚纵然得到吴越之地,元气也必大伤,短时间内恢复不过来。殿下便可挥师南下,直取江南。”
崔芜也是这么想,但她知道,孙彦这人太聪明、太分得清利弊轻重,绝不会冒冒然消耗自己有限的兵力。
“贾先生说,在那姓吴的身边也安排了人,想办法给他传个话,叫他掘了孙氏祖坟!”崔芜狞笑,“我就不信,祖宗坟墓都被挖了,那姓孙的能坐得住!”
盖昀和丁钰面面相觑,都被这道命令的狠意惊着了。
丁钰小心翼翼地问:“若是,那姓吴的不听呢?”
“告诉他,孙氏坐享江南膏腴之地,最好的珍宝都陪葬进坟墓了!”崔芜胸有成竹,“与其陪着死人烂在泥里,不如挖出来自己享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丁钰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崔芜:“想说什么就说,谁把你嘴巴缝起来了不成?”
盖昀饶有兴味地瞧着丁钰,存心看他当着自家主君的面能憋出什么惊人之语,只听他吭哧半天,冒出一句:“以后记得提醒我,千万别得罪你。”
崔芜饮了口茶,笑眯眯地:“现在才想起这茬?晚了。”
丁钰大惊:“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崔芜笑而不语。
汴梁不比关中寒冷,才入二月,来自江南的暖风催开冻土,枝头新绿依稀可见,却是不知不觉迎来又一季春色。
二月初二当日,延昭、韩筠、周骏三路合兵,荡平宁王离宫。宁王仓皇逃往铁勒地盘,麾下部众或死或降。
靖难军大捷归来,崔芜亲自出城相迎。相隔尚有半里地,三位主将已然见着城门高耸、仪仗如林,簇簇人头中央,一顶朱红华盖猎猎如旗,底下依稀站着一袭纤细人影。
延昭心头微凛,率先下马,三人步行上前,纳头便拜:“末将拜见殿下。”
崔芜今日却不是胡服打扮,深衣严妆,当真有了几分威统天下的意思。她当众扶起三名心腹,拍着延昭肩头以示看重:“辛苦了。”
此举奠定了延昭在武将集团中第一人的地位,随行众人看在眼里,神色各自不一。
盖昀心念电转,对着延昭猛使眼色,奈何那壮汉沙场征战是一把好手,论及看人眼色,却连丁钰的零头也及不上。
只这么一耽搁,时机已然错失,崔芜亲自携了延昭的手,笑道:“为你们接风的酒宴已经摆好,今日,本王与诸位不醉无归。”
盖昀暗自叹息。
延昭携大胜之势归来,论资历、论功勋、论在崔芜心目中的地位,都无人可及。若此时跪请崔芜称帝,十分里有七八分能成。
可惜这小子太憨实,根本没看懂盖昀眼风中的玄机,只会咧嘴傻乐。
直气得盖昀摇头无奈。
这一夜宫中好生热闹,酒菜称不上多奢华,用的却是关中带来的厨子,跟随崔芜久了,对自家主君的口味喜好摸得八九不离十,每一道都恰合她心意。
酒是蒸馏出的烈酒,清冽甘醇,后劲十足。武将皆是好酒之辈,吃得酣畅淋漓,喝得肆意畅快。
人喝多了难免话多,武将久在军中,更是满口爆粗。说到兴起时,忽然察觉不对,猛地扭头看去,只见主位之上,崔芜单手托腮,也正笑眯眯地看来。
“无妨,”她说,“今日高兴,你们只管开怀畅饮,不必拘束。”
三人谢了恩,不敢再如之前那般肆无忌惮,黄段子都收了起来。
其余两人是真心畅快,唯有延昭似是压着心事,饮两口酒就瞟一眼崔芜,欲言又止。
崔芜知道他想说什么,此次大捷班师,延昭不是一个人,他从河南道带回一个女人。
她有晋室皇族的血统,算是宁王的堂妹、晋太子的堂姐,只是出身旁支,血脉亲缘已经十分稀薄。
崔芜甚至知道,她是后晋宗室精挑细选出来,进献给大军将领的。如此身份,不可谓不敏感,但延昭还是留下了。
她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阿绰示意:“今晚你不必在宫中服侍,你大哥难得回来,你跟他一块回去,好好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