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秋收已过, 农人闲着也是闲着,帮着织衣还能有些进项,也算一桩好事。”
盖昀品着桂花甘香,有条不紊地道来:“棉花是与西域诸部换得的。因着殿下出手大方,好些牧人甚至舍了逐水草而居的习性,寻了阳光充足的高地, 专门设法种植棉花。”
“不过一两年, 前来交易棉花的牧人多了不少。秦帅也大方,知道殿下需要棉花裁制冬衣, 自掏腰包采购了一批, 权当送与殿下的年礼。”
崔芜百感交集,面上却故作轻松:“兄长也太省事了,几车棉花就想敷衍过去?”
盖昀淡笑不语,自顾自饮茶。
崔芜出神片刻,终是没忍住:“兄长思虑过重的毛病一直不见好,我之前配的药,他吃着如何?这回新送去的药,他可收了?”
盖昀微微叹了口气。
情之一物, 原是由心而发,好似荒野蔓草,烧不尽也斩不完。他能用利弊轻重劝说崔芜弃私情、择大业,却没法压着自家主君生生拔了那株刚露头的情苗。
“送到了,”他说,“秦帅瞧着脸色还好,自己也说好转了不少。但我听跟他多年的亲兵说,秦帅夜难安寝的旧疾似有加重。一日十二个时辰,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就算好的。”
崔芜捏紧茶杯,再如何故作淡然也压不住心头酸涩。
她鲜少放任自己清闲,只因一旦无事可做,思绪很容易滑去千里之外的河西。
她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思念秦萧,这两个字里像是藏着陷阱,踩进去就再拔不出来,从而令多年绸缪付诸东流。
但是“旧疾加重”还是扰乱了崔芜的阵脚。须臾沉默,她说:“将入腊月,我是不是也该给兄长准备回礼?”
盖昀:“按旧年增减便是,或是殿下另有想法?”
“稍后我列一批宁神助眠的药材,写明用法,一同送去河西吧,”崔芜说,“还有,我蒸馏了几瓶木樨花露,也有安神之效,调成花露茶最好不过,也给兄长送去。”
盖昀自无异议,只是道:“于河西,主上有何打算?”
崔芜长眉微颦。
“晋都已下,荡平河南道只是迟早的事,”盖昀说,“如此,主上几已一统江北,只差河西之地。”
崔芜脸色晦暗难言。
“昀知殿下与秦帅交情匪浅,可河西之地扼守冲要,北接西域,西临吐蕃,为我中原屏障,断不可空悬在外,”盖昀神色肃重,“主上志在天下,当明昀之意,欲成千秋大业,可不止舍断儿女私情这么简单。”
崔芜揉了揉太阳穴,在这个迥异的时空感受到昔年昭烈帝被自家军师劝说取族兄而代之的为难。
“先生之意,我很明白,”崔芜说,“只我与兄长相识以来,他不止一次救我于水火,恩情重于泰山,我实不想与他无相见之日。”
“这件事,且容我好好想想。”
盖昀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点到即止,留得崔芜自己细思。
这一年腊月初,阿绰与杨凝思自文水返回,一并带回的还有文水县令的人头。
“这文水县令姓姜,听说祖上还能追溯到天水姜氏。他可忒不是个东西,把文水县城祸害得不成样,凡韶龄女子,不管出嫁还是在室,略有些姿色的,经了他的眼,想方设法都要弄到手,与当初的王重珂差不多。”
“我和杨郎亮出主子的旗号,将文水县衙自上而下清洗了一遍。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单这小小的县衙,欺男霸女的、卖官鬻爵的,数都数不过来,也就门口那对石狮子还算得上干净。”
“我跟杨郎多耽误了些时日,寻了好些人证,把这些人的罪状记录成册。除了姓姜的人头是主上点名要的,其他人也带了回来,听候主上发落。”
她一边说,一边将记着人名与罪证的簿册递上,桩桩件件,清晰分明。
崔芜一看就知,这东西不是出自阿绰之手,她也写不来这么齐整的字。笑了笑,故意问道:“这册子是你一个人整理的?”
阿绰大大咧咧:“当然不是,我只负责领着亲卫抓人,册子是杨郎整理的。这么多蝇头小字,跟蚂蚁似的,我可不耐烦写。”
崔芜失笑,将册子撂在一边。
“做的不错,”她说,“回头给你论功行赏,下去梳洗歇着吧。”
阿绰却有些迟疑:“我、我带回来一个人。”
崔芜诧异挑眉。
“就是当初那姑娘,”阿绰说,“这次回去本想救出她爹娘,谁知那姓姜的听说她跑了,对她爹娘下了狠手,寻到人时,二老已经不行了。”
“她葬了爹娘,哭了一场,转身就给我跪下了。她说,她云英未嫁,家里也没旁的亲戚,留在村里也活不下去,迟早被地痞青皮糟蹋了。”
“她求我带她回来,愿给主子当牛做马,报答恩情。”
崔芜不露声色,只端详着阿绰忐忑又殷切的眼。
可能是被自己和延昭保护得太好,崔芜看阿绰,总觉得这姑娘和刚捡到她那会儿没什么区别,哪怕腥风血雨里走了一遭,血淋淋的人头就摆在案上,也不能打散她眼底的黑白清透。
不过……
崔芜想,也挺好。
“叫进来见见吧,”她说,“她遭此大难,也有我失察的疏漏,该好好安抚。”
阿绰欢天喜地地出去,片刻后领着个十七八的年轻女郎进来。那姑娘大约是梳洗过,已然换上府中侍女服色,头上梳了根乌亮的辫子,扎着白头绳,通身无一点艳色,却足够姣好亮眼。
然而太亮眼了,被那动了色心的姜姓县令看上,平白招来灭门之祸。
可见乱世之中,毫无自保之力的美貌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姑娘被人教过规矩,伏地叩拜一丝不差:“民女谢过殿下恩德。”
崔芜见她面色憔悴,眼角通红,就知这两日没少哭过。
“你父母受难遭灾,一多半是我用人失察之过,”她无意为难一个骤遭横祸的小姑娘,语气和缓地安慰道,“纵是为你父母申冤平反,亦是我该做的,没什么恩德不恩德。”
少女讶异,虽被阿绰告知“北竞王贤德仁善,待下人极好”,却还是想不到崔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刚擦干的眼眶又红了:“殿下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心里都清楚,那狗官不是殿下任命的,要不是殿下替民女做主,我爹娘就白死了。”
她悲从中来,重重顿首:“只是民女无依无靠,村中族亲……也是指望不上的,求殿下可怜民女,容我在府中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德。”
崔芜不介意将豪门世家踩在脚下,却见不得贫苦无依的小姑娘把自己当菩萨叩拜,伸手将人搀起:“也好。我身边还缺信得过的妥帖人,你若没处去,就先留下。对了,你叫什么?”
小姑娘感激涕零:“奴家中姓王。我娘说,奴出生时嗓门洪亮,起了个小名叫莺娘,黄莺的莺。”
王是河东大姓,十个百姓里倒有六七个是王家人。崔芜心中微动,低低念了句:“墙隅嫩日妨莺睡,楼外初云动绣光。我给你起个大名,叫初云如何?”
小姑娘着实机灵,立刻拜倒:“奴初云,谢殿下赐名。”
崔芜身边确实人手不足,贴身服侍的除了阿绰,便只有当初歧王府出身的小女婢。
她同样没有正经名字,王妃唤她竹心,又因她家中小名星娘,崔芜便给她改了“潮星”,取“潮水带星来”之意。
随着年关临近,法场上成排的人头落地,其余诸县悚然震动,有血淋淋的先例在前,风气收敛了不少。。
与此同时,太原府难得过一个没有战事困扰的小年,虽是百废待兴,有崔芜分发的粮食和取暖煤炭,百姓们还是对来年生出了盼头。家家户户张贴红帘,倒也有了几分喜意。
崔芜本想在太原府过完除夕,然而狄斐回城复命,告知崔芜皇宫已然修葺完毕。除此之外,他还带来一个消息。
被幼子和养子弃之不顾的晋帝重病垂危,怕是熬不过年关,他托人带了话,想在临死前见一见崔芜。
崔芜有些犹豫。
抛开此人将幽云十六州送与外族的行径不谈,能一统北地,震慑各方豪强,也算是个当世枭雄。崔芜对他很有兴趣,不想错过见面的机会。
“行李细软年后再说,我先入京,今年就在晋都过年了,”她拍了板,“杨凝思留下,照拂河东百姓,其他人随我入京。”
她权威与日俱增,这等小事自无人唱反调。
崔芜搬过几次家,原以为驾轻就熟,谁知遇到意料外的情况。就在北竞王车驾离开太原府当日,全城百姓不知从哪听到风声,竟齐刷刷聚集在街道两旁,对着车马跪了下。
“殿下大恩,我等无以回报!”
还有农妇打扮的女人,包着头巾,提着篮子,抓了鸡子干粮就往亲兵手里塞。
亲兵也好,侍卫也罢,从没见过这等阵仗,惊得手足无措。又知这鸡子是难得之物,寻常人家不知攒多久才能攒上这么一篮,拼命往外推。
车里的崔芜听见动静,刚掀帘而出,偌大的长街陡然静了,一张张憔悴干瘦的面孔仰望着她,眼眶里再不是初入城的空洞麻木。
他们活了下来,他们有了希望,他们盼着明年比今年更好,而这一切都是崔芜带来的。
他们不在乎她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只知道她救了所有人。
他们不想她走。
崔芜深深吸气,将眼角酸涩强压回去。她长身直立,对着百姓深深一揖。
“我的承诺依然有效,”她说,“凡我在一日,绝不让汉家百姓遭外虏作践、受战乱凌虐。”
“大家回去吧,东西留着自己吃,往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无论她怎么说,百姓都不肯走,只在车驾后面慢慢跟着。崔芜没了辙,命亲兵开出一条道,往日半个时辰就能走完的长街,生生用了两个时辰。
好容易出了城,赶车的亲兵皮鞭一挥,健马撒开四蹄,将太原府和送行的百姓远远甩在身后。
车外飘来一阵痛哭泣零的:“殿下!”
崔芜闭上眼,扶住车窗的手死死扣紧。
“我说话算话,”她想,“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
从太原府到晋都,纵然快马加鞭,也花了六七日光景,堪堪赶在除夕当日抵达京城。
时隔多年,崔芜再入汴梁,心中自是感慨万千。街边店铺仍是初见时的破落模样,偶尔行人经过,知道车驾中的不是普通人,忙屏气噤声地退至一旁,目送轻骑簇拥下的马车远去。
队伍如龙,浩浩荡荡,直入晋都皇宫。
修缮过的宫殿比之太原府衙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崔芜无心细瞧,直接去了内庭——自狄斐接管了皇宫,就把晋帝从原先的福宁殿挪到西南角的一处僻静宫阁。此处原是打发不得宠的嫔御住的,用来安顿这位前朝帝王倒也恰得其所。
崔芜迈过门槛时,闻到浓重的药汤气味,还有一股沉闷的、近乎草木腐烂的气息。她对此很熟悉,这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气味,前世,当她还是个实习医生时,经常在重症病房里闻到。
晋帝躺在重重珠帘后,红木雕花的罗汉床太过宽大,几乎将他单薄的身形吞没。他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掀开帘子,崔芜甚至能看到手背上卷曲的青筋和衰朽的老人斑。
“狄斐说,你想见我,”她随便寻了张圆凳坐下,“我来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垂死的皇帝盯视她许久,叹息像是从深渊底部传来:“想不到,你这么年轻……”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崔芜一点没有谦逊的美德,十足扎心地说道,“自然规律,很正常。”
晋帝发出一连串嘶咳,可惜再不会有人为他端茶送水、拍抚胸口顺气:“你这样的性子……咳咳,难怪能走到今日。”
“我是什么性子、能走到哪一步,就不必前辈指摘了,”崔芜淡淡道,“你的儿子和养子都跑了,嫔妃们也逃得逃、散得散,听说身边只剩了原配和一个女儿?”
“我答应你,你死之后,不为难她们,可能瞑目?”
晋帝沉默片刻:“我的儿子,还有阿宁那不争气的小子……”
崔芜嗤笑:“你我易地而处,你会网开一面,斩草不除根吗?”
晋帝嘶声喘息,两眼放空地盯着帐顶:“罢了……自作孽不可活,他二人悖君弃父时,就该知道,迟早有这么一日。”
崔芜本想给濒死之人留点脸面,奈何没忍住:“上梁不正下梁歪,阁下将幽云十六州拱手让与外虏时,也该知道,自己迟早逃不过这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一遭。”
晋帝被她刻薄言辞刺激,几乎咳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