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他的是安西主帅横扫千军的一刀,被刀锋掠过的铁勒战将双目圆睁,颈间一条红线由浅转深,渐粗渐浓,终于不敢置信地栽倒。
耶律璟低低一笑:“看来,你亲爱的叔叔也没多在乎你啊……”
然后毫不犹豫,他竖掌做了个下切的手势。
亲卫会意举刀,就要当着秦萧的面将那女子人头斩落。这样的距离,原本无论如何都来不及施救,然而刹那间,秦萧长刀脱手,锋刃化作一道平地腾起的闪电,只一眨眼就切断了亲卫握刀手腕。
这一下,连耶律璟都料想不到。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刀柄上连着一条银色长链,将原本三丈的攻击范围拓展了何止十倍!
陌刀本就沉重,非骁勇过人者无法施展。以银链扣住刀柄,用挥鞭的手法控制刀锋所向,难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更绝的是,那刀重创亲兵之后,竟然余势不衰,银链陡然笔直,似一根标枪,将刀锋直送到耶律璟面前。
这一着匪夷所思,刀光掠过耶律璟眉心,身旁亲卫大吼一声“将军”,不要命地扑过来,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了这一击。
忠心的狼卫扑倒在血泊中,那声势浩大的一击终于力竭,倦鸟归林似地收了回去。
耶律璟紧握缰绳的手重新松开,掌心已然捏出一把冰冷的汗水。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他离死亡有多近,几乎听到长生天在耳畔喈喈细语。
此时再看血泊中抽搐的部下,格外触目惊心。刹那间,耶律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出弯刀直指乱军中的身影:“今日拿下此人者,赏万金,封万夫长!”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耶律璟一声令下,铁勒军阵立刻动了,漫天撒开的大网绕着同一个目标收紧,要将猎物困死其中。
秦萧不慌不忙,在那乱军丛中甚至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意思。那陌刀极为锋利,仅是掠个边都要蹭去半条命,何况还有神鬼莫测的飞刀之技?
一时间,铁勒众将围着单人匹马的安西主帅,起起落落潮涨潮退,却始终不能靠近对方三尺之内。
不像来拿人的,倒像是簇拥秦萧检阅三军。
就在这时,一骑飞马近前,伏在耶律璟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耶律璟脸色微变,眯紧眼角:“怎么,乌孙人没拦住?”
“安西军领兵的是那姓颜的将军,”斥候回禀,“这个人很厉害,一点不输给同罗。”
“他亲自冲阵,把乌孙的包围圈撕开一条口子,同罗要顾着乌骨勒,来不及阻拦,让安西军冲杀了出去。”
耶律璟瞧着阵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的秦萧,突然明白了他的打算。
“不错,一个姓颜的小子有什么打紧?跑了也就跑了,”耶律璟轻笑,“我想留下的,自始至终只有你。”
第175章
是的,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针对秦萧编织的陷阱,所有的故布疑阵都是为了引安西主帅上钩。
耶律璟有信心, 秦萧一定会入毂。他更清楚,纵然秦萧看破他的用意, 也会自投罗网孤军深入。
不止为了救回侄女,更为以一己之身牵制住铁勒精锐,给颜适争取一线生机。
秦萧的坐骑依然是踏清秋, 这黑马性子沉稳,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在这一刻大发神威。
只见它撒开四蹄,身形化作一道旋风,于杀阵之中疾掠穿行,好似以无厚入有间的薄刃。
没什么能阻拦它,也没有什么能追上它。
连耶律璟这等久在草原、见惯骏马之人, 都忍不住叫了声好。
踏清秋却是直奔秦佩玦而去, 两名铁勒骑兵上前阻拦,只这么一挡, 耶律璟的亲卫已经伸出手, 要将秦佩玦提上马背。
谁知秦萧蓦然转身,竟是在激战空歇中掷出长刀。身后弯刀齐落,他却不闪不避,那一线激射而出的刀锋敛成一线,寒芒凛然,倒映在他寒冰似的眼瞳中。
那一刀竟是冲着耶律璟去的!
亲卫见识过飞刀的厉害,哪还顾得秦佩玦不秦佩玦?五六把弯刀齐齐掷出,只望能挡那飞刀一挡。
电光火石间, 只见耶律璟猛扯缰绳,□□坐骑着实神骏,居然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只听一声凄厉嘶鸣,骏马以自身胸骨替耶律璟硬挡一刀,半个马身几乎被斩断。耶律璟滚落马背,头盔飞出老远,虽然发髻散乱面门披血,却奇迹般地未受重伤。
与此同时,那两把虎虎生风的弯刀也已劈中秦萧后心。十成十的力道震荡内脏,即使是安西主帅也不由往前一扑,喉头隐隐发甜。
但出乎意料的,落下的刀锋被硬物阻住,虽令秦萧吃了闷亏,却无法深入血肉。
破碎的刀痕下露出铁甲乌光,与颜适所着如出一辙。
只一迟疑,踏清秋再次发力,闪电般掠过两人。秦萧左手闪过一道银芒,竟然又是一条长链,链头矫如灵蛇,绕着秦佩玦腰身缠了两圈,将她往回拖去。
这一下突如其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回过神时,秦萧已经到了近前,伸手将秦佩玦拎上马背。
仓促间,他瞥见那女子发髻蓬乱,一只珠钗斜斜滑落发尾,正是自己亲手赠出的及笄之礼。
秦萧戒心顿消,将人安置身前,同时拽动银链,那原已力竭的长刀激射而回,被他稳稳接住。
秦萧以神骏代步,长刀开路,所经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又得亲兵接应,百余精锐与他汇合,直是气势如虹,所向披靡。
耶律璟却不肯放他,此人太危险,容他活着必为铁勒心腹大患。他以眼风示意身侧,狼卫会意,取出一只怪模怪样的骨哨用力吹响。
酷似夜枭的哨声响彻云际,挂在秦萧身前的“秦佩玦”突然握住挂于发间的珠钗,将尖利的钗头刺入秦萧大腿!
这是混战中唯一能伤及安西主帅的法子,除非接近他三尺之内,否则没人能在面对面的搏杀中令秦萧吃亏。
秦萧甚至没能立刻觉出痛楚,他的精力被潮水般涌来的敌人牵制,珠钗又细而锋利,造成的痛感并不尖锐。
但他很快发觉异样,定睛细看,那女人自己摸索着摘了头套,乱发下是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
“中原人的狼王,五年前阴山脚下,你杀了我的丈夫,”她露出怨毒的笑,“今日,我替他报仇了!”
秦萧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他记得五年前,他去寻擅自寻仇的颜适,曾与耶律璟隔空交手过一回。
彼时,他的目光锁定了铁勒雄主,并未留意陌刀之上沾染了多少无名士卒的血。如今想来,这女人的丈夫就是其中某一位吧?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于中原边军如此,于外族亦然。
交战之际容不得分神,秦萧亦非心慈手软之辈,眼看那女人还要再刺,他间不容发地扣住她手腕,连人带利器一并甩落马背。
女人凄厉的长笑声被马蹄淹没,血肉踏入泥土,再分不出痕迹。
然而秦萧眼前陡花,脑海仿如生出一层迷雾,将原本清明的思绪拖入泥潭。
他立刻意识到,问题出在刺伤自己的珠钗上。
小小一枚珠钗不至于要了秦萧性命,但若钗头淬药,就是另一码事。秦萧与崔芜相处日久,知道有好些药草能让人中毒疲软、气力尽失,若无对症的解药,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静止放血。
但是此时、此地,显然不可能。
于是,留给秦萧的选择只有一个——他拔出腰间短剑,毫不犹豫地调转刀锋,将伤处血肉削去一大片。
迸溅的鲜血带走了部分毒素,剧烈的疼痛令头脑短暂清醒。秦萧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围猎,却又不止是为了自己,盖因铁勒人营造的声势太大,王旗精锐与乌孙劲旅加在一起,兵力已然过万。
哪怕秦萧悍勇过人、威震河西,区区百余轻骑,也不值当对方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一旦秦萧入毂,下一个会是谁?
联想到据此不过数十里之遥的雁门关,答案呼之欲出。
“靖难军分兵山南东道,无暇关注北境,若是铁勒与乌孙联手发难,后果不堪设想,”秦萧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沉思,“我放阿适求援,本是为了示警,但若引得雁门守军出关,岂非弄巧成拙?”
更有甚者,倘若雁门也如河西一样,被铁勒人安插了“钉子”,两边里应外合,莫不是要将偌大城关送与外族?
一念及此,秦萧猛扯缰绳,踏清秋深知主人心意,立刻转了方向。
亲兵虽不解其意,却下意识跟随了主帅。铁勒追兵猝不及防,懵头懵脑地紧跟着扎进乌孙军阵。
这下乱套了。
乌孙部虽与铁勒联手诱敌,到底没正经配合过,突然被大批骑兵冲阵,顿时乱了阵脚。有没反应过来的,提起弯刀见人就砍,铁勒追兵没防备,血葫芦似地滚落好几个。
两边狭路相逢,好似两股浪涌迎头相撞,军阵乱成一锅粥,反被秦萧抢得先机。他纵马疾驰,错身时夺过一名乌孙骑将的强弓,回身就是一箭。
这一箭竟是直奔铁勒王旗而去!盖因耶律璟弓马娴熟,冲阵从来身先士卒,此际打定拿下秦萧的主意,竟是不顾安危地亲自追赶。
狼卫故技重施,以血肉之躯替主帅挡下这一箭。谁知秦萧手法奇快,一连七箭毫无间暇,首尾几乎连成一线,穿云破风般掠过。
只一眨眼,狼卫纷纷栽倒,或肩头、或胸口,俱是被箭矢所伤。
倒显得耶律璟身侧空了一片,成了形单影只的光杆司令。
秦萧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手腕稳如磐石,竟是将短剑架上。只听“嗡”一声鸣响,短剑勉强离弦,因其重量颤颤巍巍,随时可能坠落。
然而秦萧连发三箭,一箭快似一箭,后者撞中前者,三股力道叠加,以排山倒海之势撞上短剑,将其生生推了出去!
“噗”一声响,耶律璟侧颊溅上血迹,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瞧见胸甲处兀自颤晃不休的剑柄。
如果崔芜在这儿就能大致判断出,这一剑伤了肺脏,出血和漏气会令伤者气息受阻,说话和呼吸都十分困难。
即便如此,耶律璟依然死死盯住乱军深处,张嘴倒气时露出血红的牙:“秦、萧!”
秦萧没机会确认那一剑是否命中要害,那珠钗上淬的药性好生霸道,纵然随血散去不少,依然令他眼前发黑。
重创耶律璟的一箭耗尽了他的气力,方才有所消退的晕眩感卷土重来。偏生这时,踏清秋误中绊马索,秦萧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滚落。
秦氏亲兵惊呼不已,立刻向坠马的主帅靠拢。但乌孙骑兵同样冲了过来,仗着兵力优势,将秦氏亲兵分割包抄。
秦萧落地瞬间已然翻身跃起,他手中陌刀本是步战兵刃,此时施展亦是得心应手。长刃横扫,无人可堪近身,反叫乌孙折了几员大将。
乌孙人也不是吃素的,破空声接踵袭来,儿臂粗的铁链缠上秦萧手腕,三四个壮汉同时发力,生生阻住了秦萧。只是这一瞬的迟缓,更多铁链隔空飞来,缠住长刀锋刃,也挂住秦萧腿脚。
乌孙壮汉齐声大喝,欲将安西主帅拖翻。不料秦萧着实悍勇,生生以一人之力形成僵持。铁链扯破衣袖,将精铁护腕压得凹陷下去,秦萧艰难地调整角度,竟是要以长刀斩断链条。
远处倏忽飞来一箭,裹挟着十足的力道,正撞中刀锋。
已是强弩之末的安西主帅终于承受不住,陌刀脱手飞出。许是毒素漫过胸口,他不仅眼前发黑,呼吸也变得困难,纵然听到身后破风声凌厉过耳,却无法闪躲。
下一瞬,重锤砸落,虽被铁甲挡住,不至于要了他性命,却令本就受创的肺脏伤上加伤。
秦萧单膝扑地,一口甜腥喷了出来。
三四把泛着霜意的弯刀架上颈间,刀面折射出安西主帅煞白惨淡的面孔。
身后马蹄渐近,同罗的问话近在耳畔:“秦帅,别来无恙?”
轻柔带笑,仿佛招呼相识多年的旧友。
然后他手中铜锤再次击落,裹挟着碎石崩山之势,正中秦萧肩胛。
没有任何侥幸,秦萧再喷一口鲜血,彻底栽进黑暗。
***
这一年的京城格外多雨,自开春起,接连下了五六场。虽说春雨贵如油,于农人是桩大好事,但不知为何,崔芜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心头油然生出烦躁之意。
“这不应该,”她一边用理智压下思绪动荡,一边飞快梳理局势,“京中一切如常,关中也诸事无碍。岑明与狄斐拿下唐州,紧跟着就是邓州,再往西还有隋州、商州、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