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铁城一时拿不下倒也无妨,要紧的是江南这把火既烧起来,就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让孙彦当了坐山观虎斗的黄雀。
还有,河西……
崔芜本是批阅公文,听着窗外碎玉落珠似的雨声,不知不觉却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不知怎么离了福宁殿,步入一片从未见过的庭院,茂林修竹、雾轻云薄,翠羽深处隐着一角飞檐。
崔芜心中疑惑,一边暗道:这宫中庭院我都逛遍了,哪里多出一处竹林?
一边穿林拂叶,来到近前,只见八角凉亭凭溪而立,亭中站着一人,背手佩剑,颀长身影再熟悉不过。
崔芜眼睛一亮,脚步倏尔轻快:“兄长!”
那人转过头,海青色的襕衫袍服,皎皎清朗似山巅雪,恰如当年江南初见。
崔芜满心烦闷瞬间散了,三两步进了亭子:“兄长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差人说一声?”
她如旧日一样,极自然地去拉秦萧手腕:“刚好昨日送来了新鲜鹿肉,走,咱们烤肉喝酒去。”
秦萧身形却似单薄了许多,被林风一吹,轻飘飘退出半尺,没叫她碰上。
崔芜觉出异样:“怎么?你还生我的气吗?”
秦萧临阵杀伐暴戾,面对崔芜却只有温和从容。他站在那儿,身形仿佛化入雾霭,不动,也不说话,只看着她微微含笑。
崔芜想与他说笑打诨,笑不出来。想解释当初苦衷,也说不出话。眼看着秦萧探出手,似乎想触碰她面颊,相隔一线时,又顾虑着什么,收了回去。
崔芜见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顿时急了:“兄长,你别走!”
她拎裙追上秦萧:“我们谈谈,好不好?我这些天想了许多,你我之间未必没有转圜余地,我们……”
她还想再说,秦萧却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崔芜话音戛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只见秦萧深深抬眼,而后理袍袖、正衣冠,双手合揖,如抱满月,十足郑重地欠下腰身。
大礼别知己,幸与君相识。
崔芜脑中突然冒出这两句话,惶恐如潮生,猝不及防地淹没了胸口。她想抓住秦萧,那人却极轻极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竹林。
身形化入翠雾,再寻不到踪迹。
“——兄长!”
第176章
崔芜大叫一声, 从梦中惊醒,恍惚中伸手一摸,发现脸上湿润冰凉。
殿外的阿绰听到动静, 疾步而入:“主子,怎么了?”
崔芜脸色煞白, 额头出了一层冷汗:“没什么,做了个梦……”
她虽知道那是梦境,心却慌得厉害, 回想秦萧转身离去的一幕, 胸口空落落的,莫名生出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兄长呢?”
阿绰被她劈头一问,懵了:“秦帅不是在河西吗?殿下寻他有事?”
崔芜不知如何解释,她只是有种说不清的预感,必须马上见到秦萧。可见到他后怎么做、说什么,她全无头绪。
“这样, 我手书一封, 你派人送去凉州,务必亲自交到兄长手中, ”崔芜铺开白纸, “若是兄长问起,就说……说我有要事商谈,邀他往京城一叙。”
阿绰躬身应了。
然而才写两行,就听初云在殿外回禀:“主子,狄斐将军命人送了加急战报回来。”
崔芜顿住笔锋:“让他进来!”
送信的斥候裹了满身烽烟气,入得殿内,纳头便拜:“卑职拜见殿下。恭喜殿下,邓州平定。”
崔芜大喜。
所谓邓州, 就是后世的河南省邓州市,唐州则是河南省泌阳县,两州共辖十三县,千里旷野、土地肥沃,最适合耕种。
狄斐、岑明连下邓、唐,无异于为崔芜另辟一处粮仓,日后进也好、退也罢,都多了两分筹码。
“狄、岑两位将军正驻扎邓州休整,一应抚民之策皆按殿下当年,”斥候继续回禀,“狄将军请殿下示意,是否继续西进?”
邓州往西是均州和商州,一在湖北,一在陕西。商州也罢了,均州却是紧邻襄州,若要挥师江南,这块跳板非拿下不可。
崔芜失笑:“之前打晋太子与宁王时,没让狄斐跟去,可把他憋坏了。好容易放出去,这是不打过瘾不肯收手。”
阿绰笑嘻嘻地:“狄将军这么说,就是心里有谱。反正主子迟早要拿下这两州,挟大胜之势西进,不也很好?”
崔芜正待答话,初云又来通禀,这回是北边传来的消息。事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崔芜的火锅跑了。
崔芜年前入京,因着行程仓促,又是天寒地冻,她怜惜爱驹,没把那淘气的小红马带上,仍旧养在太原府,由杨凝思派人照料。原想着春暖花开,再随大队进京,却没想那小畜生耐不住寂寞,竟自己偷偷开溜。
崔芜气笑不得,虽知火锅机灵,时逢乱世,还是担心它被不长眼的劫走:“杨凝思怎么说?可派人搜寻了?”
报信的亲兵道:“杨知府搜寻了太原左近,并未发现红马踪迹。他唯恐神骏灵性,循着使君气味追来京城,是以命卑职快马报信。”
春日生灵躁动,崔芜近来没少被猫团子和狐团子折腾,如今又多了匹马,简直啼笑皆非。然而气归气,要她放着火锅在外不闻不问,还是不成的。
遂唤来殷钊:“火锅跑了,怕是来京城寻我。你掌着禁军,派一队轻骑出城搜找,若见着便带回京中,别被歹人劫走。”
殷钊知道小红马在崔芜心中分量,忙应了下。崔芜又叫住他,运笔如飞地写完信函。
“派人送去河西,务必交到兄长手中,”她在封口处落下自己的印鉴,“纵是兄长分身乏术也无妨,只要他回一封书信即可。”
殷钊不明其意,却习惯性地扶刀应了。
他感念崔芜知遇之恩,每件差事都办得妥贴,当日派了精锐骑士快马赶赴河西,又点一支干练轻骑,出城搜寻红马踪迹。
领头的校尉姓游,因去岁攻克晋都时作战勇猛,斩首六级,累功升任校尉,更被崔芜调入禁军戍守皇城。
听说派他寻马,游校尉原还有些不忿,待得获悉是北竞王爱驹,又是一匹汗血宝马,顿时激动起来,摩拳擦掌,誓要拿个头功。
他们沿官道寻了两日,约莫行出五六十里。这一日来到一处山坳,但见杨柳青青、千丝万缕,柳烟深处马嘶依稀。
游校尉心脏鼓噪,循声奔出一射之地,忽被一团鲜艳炽烈的大火球扑入眼帘。定睛细瞧,居然是一匹烈马,四肢修长,脖颈高昂,实是平生未见的神骏。
游校尉大喜,心知这十有八九就是殷钊所说的“火锅”。再一看,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衣衫破烂成缕,隐隐沁出血痕,不知是死是活。
游校尉大喜转大惊,下意识扶住腰间佩刀。
消息传回宫中,领着禁军统领一职的殷钊刚赶到就惊了,只见马是火锅无疑,背上驮着的那位却是颜适。
殷钊追随崔芜多年,如何不知安西众将中,与她交情最深的就是颜适?当下不敢怠慢,连人带马领回宫中,选了处僻静宫室安置。
又派人请来崔芜,她也不嫌污秽,亲自为颜适把了脉,断出是伤血之症,取了上好的野山参煎汤灌下。又扒开那身七零八落的破烂衣裳,先用酒精清洗伤口,再以高温消毒过的针线逐一缝合。
然后她才有心思询问详情。
殷钊不敢怠慢,将如何发现颜适的经过讲述一遍。与此同时,屏风内的崔芜也再次检查过伤口。
“是刀伤,而且不止一把,”她说,“他是一路被人追杀到这里的。”
殷钊吸了口凉气。
颜适的身手他们都清楚,寻常匪徒根本奈何他不得。要令他重伤如斯,非得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兵将出马,且以多欺少才有可能。
“咱们是在北边官道上撞见颜将军的,从方向和脚程推算,应是从河东过来,”殷钊越想越心惊,“莫非……是太原府出了变故?”
崔芜蓦地回首:“阿绰!”
心腹侍女绕过屏风,垂首听命。
“发六百里加急,让杨凝思给个明白交代!”崔芜斩钉截铁,“另派信使前往雁门,我要知道铁勒人动向!”
这便是古代最麻烦的地方,没电报也没无线电,传话只能快马加鞭,来回少说需要三四日。
除了等,崔芜做不了别的。
幸而她没等太久,只过了半天,灌下参汤的颜适就清醒过来。
到底年轻,又挣扎着撑住一口气,颜适吃力地睁开眼,有那么一时片刻,懵然不知身处何地,只想着被人追杀那档子事,咬牙撑起身。
不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冲他发出一声尖叫,他手臂一软,直接栽了回去。
这一下动静不小,床边打盹的初云立时醒了。颜适却比她反应快得多,抬头对上一张生面孔,闪电般掐住对方脖子,厉声逼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咳咳,是什么人!”
初云虽惊讶,却并不慌张:“这里是大庆宫,北竞王殿下居所。是她把你救回来的。”
颜适怔忡,掐着她的手却松了。
崔芜从福宁殿赶到时,颜适已挣扎起身,伏在地上大礼叩拜:“求北竞王救命!”
崔芜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将他扶起:“出了什么事?为何你一人孤身到此?兄长呢?先起来说话,别挣裂了伤口。”
她唤来殷钊,帮着将颜适扶回榻上,后者哽咽难言:“少帅、少帅于雁门关外遭遇铁勒与乌孙联手伏击,力战不支,被俘……”
只这一句话,好似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化作万千钢针扎入崔芜颅脑,搅得她天翻地覆,根本无法凝聚清明思绪。
她转身端起案上冷茶,一气灌下,方定住神思:“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说,一个字也不得落下。”
当日颜适按秦萧吩咐突围,一开始还算顺利。也是铁勒与乌孙大部都被秦萧吸引,沿途虽遇阻拦,却没能扛住颜小将军的马槊冲阵,被他三两下挑翻,成功赶至雁门关求援。
雁门守将闻言大惊,心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是自己一家能做主的,遂请崔芜派来援手的轻骑都尉一同定夺。
此人姓迟,名暮归,原是狄斐麾下,因着作战勇猛,累功迁至果毅都尉。听说关外变故,他当即建议打开关门,迎秦萧入城。
雁门守将却觉不妥,他驻守此地多年,深知铁勒狡诈,若是贸然开关,敌军却设伏于旁,趁虚而入,该如何是好?
迟暮归冷笑:“苏将军如此说,迟某也无法反驳。只秦帅乃是北竞王义兄,情谊深厚非比寻常,若他殒身关外,殿下获悉原委,怕是要问罪你我。”
雁门守将却坚持己见,只派一队斥候出关探查,得到的消息却是耶律璟为秦萧所伤,性命垂危无法理事,铁勒人群龙无首,只得暂且退兵。
至于秦萧本人,却另中了乌孙部埋伏,力战之下终至被擒。
雁门守将知晓厉害,奈何他守着雁门,不敢擅动,只能派人陪同颜适南下,六百里加急向崔芜报信。此为中原境内,颜适自不可能带着千余精锐横冲直撞,是以将麾下大部留于雁门,只带五十亲兵上路。
谁知沿途连遇伏击,且下手狠辣,奔着要命来。非但颜适受伤不轻,所携亲兵也折损殆尽。
最后一次遇伏,颜适被数百黑衣甲士围攻,重伤之下,敌人刀锋已然触及头皮。原以为必死无疑,谁知远处突然传来一记马嘶,火团似的小红马纵身跃出,前蹄昂扬似人立状,挟千钧之力踏中杀手头顶。
杀手头骨瞬间碎裂,小红马则叼着颜适衣袖拖上后背,一溜烟跑远了。
“我猜幕后主使并非放弃设伏,只是火锅脚程太快,伏兵来不及现身,”颜适推测道,“是以沿途通畅,再未遇到伏击。”
他心中隐有猜测,只是当着崔芜的面不便直言——河东全境已是崔芜地盘,谁能在她眼皮底下搞出这么大动静?谁又能知晓颜适行踪,提前设伏?
唯有军中之人,且职衔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