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想到的,崔芜不会遗漏,且比他想得更远、更深:“我记得果毅都尉迟暮归,原是狄斐麾下?”
她问的是殷钊,后者头皮发麻,却不能不答:“是。”
崔芜思量须臾:“传书雁门,命迟暮归回京述职,就说铁勒来犯,他应对得当,我要好好赏他,并细问铁勒退兵过程。”
殷钊应了。
“还有,”崔芜话没说完,“请盖先生与丁司马即刻入宫。”
殷钊行事周密,颜适重伤入京的消息并未惊动太多人。直到踏进福宁殿,盖昀与丁钰依然蒙在鼓里,还以为崔芜召见是为改制之事。
及至见了颜适,明了始末原委,这二位俱是一惊。
颜适伤得不轻,根本起不来身。崔芜命人搬来软榻,许他榻上回话:“铁勒……咳咳,处心积虑,联手乌孙布下天罗地网,就是冲着少帅去的。”
“早知如此,我当初……咳咳,就是撒泼打滚,也要拦住他。”
崔芜串联起吉光片羽,忽然道:“不,你拦不住。”
颜适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这一局确实是冲着兄长来的,要对付的却不止兄长,”崔芜复盘来龙去脉,眼神晦暗难言,“乌孙故布疑阵,引兄长出手,一旦他陷入毂中,便是如今的局面。更有甚者,耶律璟和铁骨勒皆知我与兄长结盟,他若遇险,我必出关驰援。”
“但凡耶律璟狠心些,于雁门关内安插细作,借机里应外合,拿下城关亦非不可能。”
颜适本是悍将,如何不明个中厉害?他回味着这番话,越想越心惊:“可是……铁勒与乌孙并未趁机发难?”
“你刚才说,雁门斥候探得的消息,是耶律璟重伤,性命垂危,”崔芜说,“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兄长像我一样,看穿了铁勒与乌孙的筹谋,他会怎么做?”
颜适突然觉得喉头发涩:“他……他会不惜一切打破对方的谋算。”
“所以,耶律璟重伤垂危,铁勒人群龙无首,只能仓促退走,”崔芜说,“他们什么也没得到,乌孙部却俘虏了兄长,间接得到胁迫河西的筹码。”
“你猜,铁勒人会不会心有不甘?”
“你再猜,他们还能毫无芥蒂地与乌孙部合作吗?”
第177章
殿内一片安静, 唯有窗外风叶鸣廊,簌簌作响。
崔芜试着将自己代入秦萧,身陷重围、危在旦夕之际, 可能做出这般决断?
然后她发现,自己不敢打包票。
盖昀长叹一声:“秦帅以一己之身, 摧毁乌孙与铁勒联盟,保住中原安宁,昀感佩不已。”
颜适呆了呆:“可殿下为何说, 我拦不住少帅?”
崔芜考量全盘, 越深思越神色端凝:“如果兄长不出兵,耶律璟十有八九会假戏真做,铁勒乌孙调转兵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雁门。”
“雁门若下,于铁勒皆大欢喜。纵是不成,他也会想方设法叫我知道, 铁勒奔袭雁门之前, 兄长已有察觉。但他一未及时知会,二没发兵驰援, 则我与兄长情谊再深, 也难免安上一根诛心之刺。”
颜适越听越心惊,冷汗涔涔而下。
“耶律璟这是将方方面面考虑到了,不论兄长作何反应,他都能从中得利,”崔芜亦是叹息,一字一顿道,“此人心机之深,我自叹弗如。”
她鲜少自认输人一筹, 这是头一回。
耶律璟的心计让她心底生凉,力战被俘生死不明的秦萧则让她忧心煎熬。
颜适怔了片刻,突然支撑着爬下床榻,伏地砰砰叩首:“求殿下相救我家少帅,求您了!”
崔芜一个人拉不动这小子,幸而丁钰过来帮忙,两人一边一个,总算把颜适摁回榻上。
“兄长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坐视不理,”崔芜脑中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那些烦躁、焦灼的、会扰乱思绪清明的情绪一股脑压下,“但你方才说,疑心河西境内有人通敌?”
颜适点头:“乌孙人……咳咳,对少帅行踪了如指掌,耶律璟更以旁人假冒大小姐,诱少帅入毂。若非有内奸通风报信,实难布局完美。”
崔芜微微颔首:“那你来找我是对的。若我没猜错,此时的安西四郡已经不姓秦了。”
颜适瞳孔骤缩。
然而崔芜想了想,又更正了自己说法:“或者说,不姓兄长的秦了。”
颜适细品这话,心口如浸冷水。
千里之外的凉州城,刘参军匆匆穿过庭院,虽是躬身垂首,嘴角却弯出显而易见的弧度。
他拾步上阶,十足恭敬地唤道:“大小姐,卑职有要事禀报。”
少顷,侍女开了门,隔着一道绛纱屏风,秦佩玦坐在案前,素手挽了丝线,一针一针绣着一方帕子。
“什么事非要闯进内院?”她有些不满,“叔父不在,凉州城自有你做主,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刘参军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此事干系重大,不能不请大小姐示下——斥候回禀,大人率轻骑巡边时,遭遇乌孙人伏击,力战不敌而亡。”
“啪嗒”一声,秦佩玦的绣花绷子打落在地,纤指被针尖刺出血珠,她却像不知道疼,一把推开大惊小怪的侍女,尖叫道:“怎么可能?叔父、叔父怎么可能会死!”
“我不信!”
她虽憎恨这个叔父多年,私心底却知道,若无秦萧,也没有自己这些年的尊荣富贵、安稳太平。
所有的娇纵任性,不过是因为有所倚仗。
如果秦萧死了,谁能守着河西不被外族攻陷?谁又能保她安耽自在、衣食无忧?
颜适,史伯仁,还是眼前的刘参军?
叔父死了……他那么强大,怎么会死呢?
他死了,她怎么办?会不会落到当年娘亲一样的境地,为保尊严而被迫自裁?
秦佩玦越想越害怕,脸色煞白,眼眶也有泪珠滚动。
刘参军叹了口气:“卑职知道大小姐伤心,可如今这个局面,咱们须得早做打算?”
秦佩玦全没了主意,颤声问道:“什、什么打算?”
刘参军沉默片刻,撩袍跪下。
“当年李贼作乱,河西秦氏满门遭难,以致大权旁落,一偏房庶子得以执掌四郡,”他沉声道,“大小姐乃是前节度使秦湛大人嫡女,理应拨乱反正,主持大局!”
秦佩玦懵了:“主持大局?我?这不行,怎么可能!”
她是正经娇养出的世家贵女,开蒙的典籍是女则与女诫,“女子卑弱”已然刻印在骨血里,万万不敢越矩一步。
“哪有女子露面主事的?这、这成何体统!”
刘参军还要再劝,斜次里忽然有人道:“女子为何不能露面主事?大小姐别忘了,那自封北竞王的崔氏,也是个女子。”
开口的是侍立一旁的婢女,言辞锋锐,却非仆婢见识:“大小姐莫忘了,您那叔父在世时,是如何磋磨您的,甚至放话要把你送去家庙修行。”
“若非大小姐以死相抗,哪能待在府里?此刻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受苦!”
秦佩玦想起旧事,脸色蓦沉。
“如今您叔父身亡,留下一个烂摊子,小姐不争,岂不白白便宜了旁人?”女婢察言观色,极精准地下了猛药,“奴婢听说,大族之间最喜联姻示好。这新上位的主子不姓秦,未必会怜惜小姐,说不定随便寻户人家,就把小姐嫁了出去。”
“到时,小姐受那粗鲁汉子糟践不说,与孙郎更是相守无望,您甘心吗?”
秦佩玦被她刺中痛脚,浑身猛震。
她眯眼打量那女婢,此人并非秦氏家生子,是后来买进府的,因着容貌清秀、机灵讨喜,被指派来伺候秦大小姐。
她干的第一件大事是替孙彦传递消息,说服秦佩玦私奔。虽说到底被秦萧寻回,还遭遇了太原兵乱,可秦佩玦心里依然惦记那俊美郎君,死活不肯放下。
她并不蠢,经历了之前种种,已然猜到这女婢与江南孙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她非但不恼,反而暗自欢喜。
“他心里有我,”秦佩玦甜滋滋地想,“不然,何必费这么多周折,送个婢女入府与我暗通消息?”
她想着那俊美郎君的温雅气度、蕴藉言辞,脸颊微微发烫。但紧接着,她又想起叔父的疾言厉色,想起困顿府中的煎熬,想起逼嫁不爱之人时的愤慨无奈,瑟瑟颤抖的心肠立时硬了。
“我没错,”秦佩玦心里冒出一个细细的声音,“我只是想过安稳日子,想嫁给自己心仪的郎君,有什么错?”
是叔父对不起她,他眼看着她的父亲死于乱军之中,她的母亲不堪叛贼折辱,撞石而亡。
他抢了她父亲的节度使之位,成了河西之主,却还对她百般逼迫,不许她与心仪之人在一起。
是他对不起她!
她只是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
“你说得对,”秦佩玦咬紧嘴唇,“我、我也是秦氏正脉!这河西……本就是我的!”
但她到底心慌:“可、可叔父手下那许多将领,素来只听他的吩咐,他们、他们会听我的吗?”
刘参军再次露出隐晦的笑意:“大小姐放心。卑职受河西秦氏大恩,必定扶助大小姐坐稳这个位子。”
“您只需下定决心,剩下的,交与卑职即可。”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秦佩玦,只见那闺阁弱女踌躇良久,将唇瓣咬得发白,终于极细微地点了头。
刘参军欠身告退,下阶时,忽听到秦佩玦问婢女:“及笄时,叔父送我的那只珠钗呢?怎的不见了?”
刘参军眼神微冷,旋即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相隔千里的汴梁宫城,颜适体力不支,昏昏睡去,失去意识前,还拉着崔芜衣袖苦苦哀求。
“求殿下,”他吃力道,“就当看在……您与我小叔叔这么多年的情分上……”
“救他……一定要救他!”
崔芜反握住他的手,将少年将军冰凉的手指攥进掌心。
“你放心,”她一字一句承诺,“我一定会救兄长,不惜代价,也要保他平安。”
她盖住颜适双眼:“我知道你累极了,接下来又是长途奔波,快好生歇一觉,养足精神才能赶路。”
颜适得了崔芜保证,终于放心沉入昏睡。
他就歇在福宁殿暖阁,这其实很不合规矩,但眼下没人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崔芜一锤定音:“事不宜迟,必须立即启程赶赴河西,一刻也耽误不得。”
盖昀凝眸不语,丁钰自然而然地问道:“要是河西真如你所说,现在去可没人给你烤全羊吃。”
“更别提要从乌孙部手里救人,那跟从狼嘴里抢肉有什么分别?你心里可有章程,打算从哪着手?”
崔芜摁了摁额角,头一回有八方风雨、顾此失彼的疲惫感。
她心里很清楚,丁钰并非危言耸听,甚至于,言辞间多有保留——颜适入雁门关后屡遭追杀,唯一的解释是崔芜麾下也出了叛徒,此人不欲崔芜知晓秦萧之事,这才百般阻拦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