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墙之内,隐患未除,千里之外,风雨将来,而崔芜只有一个人、一双手,如何同时应对催逼而来的内外忧困?
但只一瞬,她就压下所有的迟疑与不安。
秦萧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她犹豫了,他怎么办?
“我心里有个主意,”崔芜闭目片刻,用最快的速度理清头绪,“只是,有些险……”
话没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盖昀突然开口:“殿下,昀有一言。”
崔芜还当他有了法子,立刻道:“先生不必多礼,但说无妨。”
盖昀深深看着崔芜:“殿下,就没想过顺水推舟吗?”
崔芜一时没回过神:“如何顺水推舟?”
“先前,昀曾与殿下谈及河西,殿下顾念与秦帅的结拜情谊,迟疑不肯取之,”盖昀徐徐道来,“如今秦帅落入乌孙之手,殿下再心忧关切,也该知道秦帅此番凶多吉少。”
“如此良机,千载难逢,殿下就从没想过……”
崔芜突兀打断他:“没有!”
盖昀挑眉看她。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这话我只当没听过,盖卿也再勿提及!”崔芜语气决然,言谈间改换了对盖昀的称呼,“你应知晓,我乃中原北竞王不假,但我更是个人!”
是人,重礼义仁信,知恩德情谊,此为众生灵长与山间走兽最大的区别。
若她为夺河西之地,踩着秦萧的血肉骸骨上位,与她最鄙夷、最唾弃的那类人有何分别?
她爱权柄不假,但她更爱自己。
她不允许自己堕落至此。
盖昀受她斥责,不以为忤,反而微微一笑。
“殿下仁德,”他欠身作揖,“这世间不缺壮士断腕,少的恰是情义为先。殿下胸襟,盖某佩服。”
若是换作平时,崔芜大概会抖个机灵,但她眼下没心情,只勉强勾了勾嘴角。
闲话说完,言归正传。
“安西军兵力三万,不敢说全部,至少七成以上对兄长忠心耿耿,”崔芜摊开舆图,指着狭长的河西走廊分析道,“如若河西境内真有人与外敌勾结,断不敢明着叛乱,十有八九会谎称兄长身故,再借由河西秦氏的名义接手安西军。”
丁钰不解:“可河西秦氏不是死得只剩秦帅一人了吗……”
话没说完,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舌头打了个磕绊:“不会吧?他那侄女……咱们都见过,满脑子情情爱爱,能干出这种事?
“秦大小姐或许想不到,但她身边一定有高人帮衬提点,”崔芜垂眸,似冷诮似讥嘲,“兄长每每提及她那亲爹,都不乏感念愧疚之意,可见这位已故节度使颇会做表面文章,留下一二心腹也不足为奇。”
她点到为止,指着河西的竹棍挪到南边:“兵贵神速,我从京中带走三千人马,再把驻扎山南东道的狄斐所部调去,想来也够支应一阵。”
盖昀张口欲言,又被丁钰抢了先:“狄斐?可伏击颜小将军的,不是那姓迟的龟孙干的?他可是狄斐麾下,你确定要用他?”
盖昀端起茶盏,若无其事地饮了口。
“我信得过狄斐,”崔芜简洁明了地应道,“不过,单迟暮归一人,断无胆量如此行事,背后必定有人指使,且此人多半藏身京中。”
她抬起头,锐利眸光锁定盖昀:“我须即刻启程,京中诸事就托付先生了。”
第178章
盖昀心知肚明, 崔芜托付他的,绝不止日常政务这么简单。
她刚派人传令雁门,命迟暮归回京述职, 摆明是要以此人为饵,钓出藏身幕后的始作俑者。只是秦萧生死未卜, 她等不及收网,只能托付自己。
“殿下放心,”盖昀郑重行礼, “昀必竭尽全力, 不负所托。”
一顿,又隐露担忧:“只此行凶险,殿下身边还需才智兼得之辈辅佐。”
崔芜:“无妨,有丁钰与我同行。”
自从知道京中有人与迟暮归内外串通,且此人极可能是身边近臣后,崔芜便决意低调出京, 以免重蹈覆辙。
三千禁军护卫北竞王座驾西行, 上路半日后,颜适方悠悠醒转。
他伤不致命, 却也着实不轻, 本不宜颠簸劳累。幸而马车是丁钰亲手改造,减震效果一流,车内又垫上厚厚软褥,伤者躺于其中,和卧床休养区别不大。
颜适神智恍惚得很,刚醒的一时片刻,甚至记不清自己人在哪,要做什么。但很快, 眼睛适应了光线,他意识到身旁坐了两个活物,正用耳语般的音量絮絮商量着什么。
“……要让乌孙心有顾虑,只能用这个法子。”
“……那就拿下河西四郡。”
“……光拿下还不行,怎么从乌孙人口中套问出兄长下落?”
“……得有人亲自跑一趟。”
颜适听得“兄长”二字,飘摇天外的三魂七魄瞬间归位。他强撑一口气,用伤痕累累的手臂支起身子:“殿下打算如何相救少帅?可有颜某能效力之处?”
四只手伸了过来,将他乱七八糟地摁回被衾。
“你伤得不轻,躺着说话,”崔芜道,“我想了个法子,或能拖延乌孙对兄长下毒手,只是有些险,且需颜将军配合。”
颜适咬牙:“殿下但有吩咐,颜某万死不辞。”
崔芜笑了笑,张口就是一句惊天动地的:“我要用最短的时间拿下河西四郡。”
颜适怔住。
崔芜睨着他:“你能助我吗?”
颜适脑中瞬息间盘转了千百来个念头,然而未及答话,殷钊策马行至车畔,抱拳行礼:“殿下,河西发来飞鸽传书。”
或许是心有灵犀,也可能是出于某种作祟的直觉,自那日梦魇后,崔芜当即派人赶往河西,欲确认秦萧安好。
只是后来变故频出,又要筹谋布局、调派人手、点齐兵力与辎重,种种琐事应接不暇,连她自己都忘了这一遭。
“信报呢?”她揭开车帘,“拿来我看。”
殷钊呈上一封捻成细卷的短笺。
上面写了八个字:凉州有变,秦氏易主。
崔芜最险恶的猜测得到印证,眼睛细细眯紧。
与崔芜一样,秦佩玦这阵子不太好过,每晚一合眼就是秦萧浑身浴血的模样,提着那把她看了就怕的雄武长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秦佩玦嘶声尖叫:“不是我……不是我害你!我只是不想秦家基业落在外姓人手里,叔父别来找我!”
她挣得太厉害,把自己喊醒了。守在床边的婢女立刻掀开帘帐,将一杯热茶喂给她。
“小姐且喝口参茶,醒醒盹,”婢女摸出丝帕,为她擦拭满脑门的冷汗,“可是又梦到秦大人了?”
秦佩玦不知她指的是哪个秦大人,含混地点了点头。
婢女安慰道:“小姐放心,刘参军已然派人往各郡通传,等过了秦帅头七,您便是名正言顺的河西之主,秦老大人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秦佩玦没留意后半句,慌乱地抓住婢女衣袖:“通知他们?为什么要知会他们?史伯仁几个只听我叔父的话,若是被他们知道我想夺叔父的位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婢女压下打心眼里的瞧不上,耐着性子解释:“秦帅新丧,于情于理,小姐都应通传消息,容各位将军回凉州吊唁,顺便将您少主的地位过了明路。”
“即便有哪个心怀鬼胎,想夺了秦家天下,诱入凉州岂不比领兵在外更好对付?”
秦佩玦虽是秦氏嫡女,却从未应对过这等勾心斗角之事,此际六神无主浑没了主意,只能牵线木偶似地任人摆布。
河西众将来得很快,听说秦萧遇难,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安西少帅悍勇无双,在他们心中实是与鬼神无异的人物,怎可能轻易殒命?
脾气暴躁如史伯仁,险些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将报信斥候推出去斩了,幸而被副将拼死拼活拦住。
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思,他们快马赶回凉州,只见城门早已挂上白幡,节度使府门口更悬起两盏斗大的白灯笼。
史伯仁兀自存着侥幸,踉踉跄跄直奔正堂,只见堂前设起神牌香案,居中一行“河西节度使秦萧大人之神位”,至此终于不得不信。
“少帅……”他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五大三粗的汉子,硬是连滚带爬到了近前,张嘴想要嘶嚎,却哑得发不出哭声,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少帅……少帅啊!”
其他赶回凉州的将领也没好到哪去,霎时间,灵堂之内哭成一片。
正厅的动静传不去后院,秦佩玦已在婢女服侍下换上雪白丧服,有心给自己缝一条孝带,却是手抖得下不去针。
“春娘,”她颤巍巍道,“你说,这凉州城以后会怎样?”
名叫“春娘”的女婢赔笑道:“有小姐坐镇,凉州城只会越来越好。”
秦佩玦:“可是……”
“没有可是,”春娘柔婉又不失强硬地打断她,“有刘参军帮着小姐,小姐只管安心——等办完了秦帅后事,您也好往江南去信,与孙郎商议婚事不是?”
听说“孙郎”,秦佩玦双颊带晕,上蹿下跳的心顿时定了。
偏在这时,前院“咣”一记惊天动地的响动,仿佛是重物被人发力砸落,紧接着传来隐隐的刀兵声。
秦佩玦好似受惊的兔子,猛地窜起:“这又是怎么了?怎地还动了手?”
春娘亦不明了,只能差人去前头打听。片刻后,有人进了后院回话,却是刘参军:“卑职斗胆,请小姐往城外犒军。”
秦佩玦不安:“为什么要我去?你不是说,万事有你安排吗?”
“因为小姐是河西秦氏唯一的嫡脉,只有您出面才最名正言顺,”刘参军毕恭毕敬地应道,“放心,很简单,您只需要露个面,说几句安抚的话就行了。”
秦佩玦不明白刘参军坚持要她出面的用意,春娘却远比她敏锐——尤其当她从饶舌的下人口中得知,当日灵堂之上,以史伯仁为首的几名将领与刘参军发生争执,被事先埋伏的刀斧手拿下,暂押大牢后,她就明白刘参军唱的是哪一出了。
打出河西秦氏的旗号,无非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收揽军心。
这个策略是正确的,当秦佩玦出现在城外军营时,原本因主将被扣而蠢蠢欲动的军中情绪有所缓解。
不管怎样,秦萧“已死”,河西需要一位新主人,而秦佩玦身上的秦氏血脉令她具有先天的优势,哪怕她是个女人,她依然是秦萧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亲。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承认血脉亲缘,好比秦佩玦按照刘参军的吩咐,磕磕绊绊背出场面话时,突然有人朝她冲来。
秦佩玦看到明晃晃的匕首,吓得猛往后缩。幸好身边护卫跟得多,在那人欺近之前一拥而上,将人七上八脚地拿下。
“大胆!竟敢刺杀大小姐!”
那人是个校尉,二十来岁的模样,看着秦佩玦的眼神恶狠狠的,偏头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大小姐?”他嘶声长笑,“少帅待她不薄,如今尸骨未寒,她就急着夺权,还扣押了史将军一行,真是好一个秦氏大小姐啊!”
“我只求少帅在天有灵,睁眼瞧个明白,他厚待了半辈子的侄女,长着一副怎样的狼心狗肺!”
秦佩玦这辈子没被人这般辱骂过,气得双颊涨红:“来人,给我拖下去!掌、掌他的嘴!再叫他在碎瓷片上跪两个时辰!”
这话一出,周边人瞧她的眼神都变得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