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秦萧是不许蕃商在河西建庙的,但崔芜劝服了他,鬼神只是虚无缥缈的信仰,于中原并无妨害。但开放建庙,能让河西之主的仁慈之名远播塞外,从而吸引更多蕃商入关互市,从长远计,于河西不是亏本买卖。
乌骨勒放缓了步子,韦仲越察觉不对,厉声呵斥:“别想耍花样!”
乌骨勒冷笑:“你们也算中原人里难得的勇士,真想逃走,我们不一定能察觉,为什么一定要回头送死?”
韦仲越和张月娘都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
“你们中原人喜欢逞英雄,可惜没有当英雄的本事,”乌骨勒冷诮一笑,“就好像那个秦萧……”
张月娘心口猛震,想起这些天敦煌城中流传的谣言,脱口道:“秦帅怎么了?”
“他就是太喜欢逞英雄了,结果反而赔上自己,”乌骨勒勾起嘴角,“你也想像他一样?”
张月娘大惊:“你杀了他?!”
“那倒没有,那么一条大鱼,就算我想动手,父汗也舍不得,”乌骨勒眯起眼,“你想知道他在哪吗?我可以告诉你。”
张月娘明知没那么简单,事关秦萧生死,还是情不自禁地偏过头去。
乌骨勒就在这时矮身半蹲,同时抓过张月娘,往身后猛地一推。
这一着极险,盖因察觉他有异动之际,韦仲越与护卫首领两把长刀同时削来,险险擦头皮而过。
下一瞬,张月娘脚步踉跄,竟是扑向两人刀锋。护卫首领大惊,百忙中转过刀势,“当”一下撞上韦仲越,两把刀错开毫厘,这才令张月娘逃过一劫。
只一眨眼,乌骨勒脱身而出,气恨难消之下,他厉声下令:“给我杀了这些中原羊!我要拿他们的人头堆成京观!”
所谓“京观”,是用敌尸封土筑成的高冢,数百年前胡族侵入中原,最爱干这事,不知乌骨勒从哪听来,心心念念要效仿先贤。
此时百姓队伍还未完全隐入窄巷,乌孙轻骑却已浩浩荡荡压上。漫天阴影仿如怒潮,要将这些螳臂当车之辈一口吞了。
护卫首领的冷汗下来了,韦仲越也脸色凝重,谁也没说话,都知道在绝对悬殊的实力对比下,“计策”这玩意儿就像面团似的禁不住一碾。
也算是预料之中的结局。
韦仲越深深一叹,有那么一时片刻,竟然觉得释然。他火中取栗了半辈子,为了往上爬,背叛了所有能背叛的人,出卖了一切可出卖的东西,万万料不到,大限到来之际,这身见不得光的皮囊下,竟也能挑出两根硬骨头。
倒是不枉了。
他迎着乌孙人的战马挥舞长刀,血花飙溅在阴影缝隙中。他拼尽了全力,数不清自己斩杀了多少敌人,只知道挥刀的右臂从手腕木到肩头。
然后极干脆的“叮”一声,刀锋禁不得这般糟践,从中折断了。
韦仲越披着满头满脸的血,眼瞧着下一波冲锋盖顶而来,长刀落下的一瞬,他肩膀松垮,竟觉得长出一口气。
“也好,”他想,“到了下面,总算有脸见她了。”
电光火石间,就听极遥远的高处,“嗡”一声长鸣锥心刺肺。
不知是谁,撞响了那蕃寺塔尖上的大钟。
第182章
城中激战方酣, 另一边,阮轻漠带人往城外逃去,一路死死咬着嘴唇。
“我没错, ”她固执地想,“我吃了那么多苦,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才不要回头!”
可四起的喊杀声拽了她的步子,铁骑在石板路上踏出整齐的雷鸣声, 潮涌漫天, 吞的是谁的妻,谁的夫,谁的儿?
“轰”一声巨响,是哪里的民居塌了,烟尘四起,阮轻漠的脚步也随之放慢。
追随她多年的婢女最了解主人心意:“城里到处都是乌孙人, 韦郎这一走, 怕是凶多吉少。”
阮轻漠神色冷硬:“没人逼他!是他自己选的!”
婢女长叹:“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救韦郎出汴梁?留在京里, 说不定能保住一条性命。”
阮轻漠神色倔强, 嘴唇却微微发颤。
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恍惚中,似有无数人的哭嚎哀鸣随风卷来。
“没用的,”阮轻漠茫然地想,“这就是乱世,蝼蚁只有被浪冲走的份,就像她,就像我……”
她的脚步却彻底停在原地, 回头向浓烟与烈火深处望去。
“我这一辈子,”她惨笑,“再没有这么蠢过!”
阮轻漠并未立刻折回战场,而是带着那七八汉子绕道蕃寺,登上钟楼时,恰看到韦仲越被乌孙骑兵包围,刀兵齐下,危在旦夕。
阮轻漠使出吃奶的力气撞响大钟,余韵悠长的钟声回荡在战场上空。震天响的厮杀声暂停了一瞬,阮轻漠趁机走上高台,令自己的身形暴露在天光中。
“吾乃华岳神母,降临人世,历千劫而不悔,只为普渡世人,永登乐土,”她最后一遍背诵着熟极而流的话语,宝相庄严,长袖翩飞,真有几分神明降世的意味,“今日乃敦煌大劫,百鬼日行,魍魉猖獗,然灾劫亦是福报,若能诛邪魅,明正道,便可回归极乐,与家人团聚。”
被屠刀围困住的百姓停止哭泣,抬头怔怔看着她,被“家人”两个字点燃了眼底光亮。
“信我神者,可得福报,浴火历劫,重归乐土,”阮轻漠叹息着念出最后几个字,宽大的衣袖忽然腾起火苗,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中,那火席卷全身,明亮的叫人睁不开眼。
下一瞬,四五只长箭从阮轻漠身后发出,迅如闪电流星,将围着韦仲越的几名乌孙骑兵射杀。
韦仲越立刻会意,大声应和:“神母降世,法力无边!今日敦煌虽遭大劫,却有神力庇佑!”
“想得来世福报,想见家人至亲者,随我杀!”
他捡起乌孙弯刀,发力横斩,两名乌孙士卒惨嚎一声,被他砍翻在地。
与此同时,钟楼之上火光倏熄,阮轻漠换过广袖华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神母历劫已满,将赐大功德于世,尔等倾力诛魔,自有神力庇佑!”
这当然是戏法,燃烧的衣裳是用一种从西方舶来的布料织成,经火不化,且越烧越鲜亮。衣衫上撒满磷粉,遇热则燃,可只要将外头的衣裳及时脱掉,人则毫发无伤。
阮轻漠一生装神弄鬼,临了傍身的技法只剩这一样。但是这一次,所有人都在倾力配合,几乎话音落下的同时,张月娘嘶哑的声音响起:“神母显灵护佑,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往外冲,往东城冲!”
百姓们回过神,他们未必全然相信神母降世的说辞,但那是绝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死去的至亲在远处招手,他们不知从哪攒出勇气,推开乌孙人的刀锋,一股脑往外冲去。
百姓手无寸铁,然而人数众多,一旦下决心豁出生死,也是极其可怕的。
就像草原上的牛群,平日里温驯无害,一旦被激怒,成百上千汇成一股,连狼群也能豁开一条口子。
乌骨勒恼怒至极,长刀直指钟楼:“先拿下那妖女!”
麾下分出一支百人小队,直扑阮轻漠而去。
阮轻漠可不会留在原地等死,气氛渲染到位,立刻在身边人的护卫下退走。那蕃寺后门正对着民巷,婢女探头先瞧,没见着追兵踪影,立刻招手道:“神母,这边……”
话音未落,斜刺里飞来一只冷箭,将婢女脖颈射了个对穿。
鲜血飞溅在阮轻漠脸上,她伸手一抹,感受到指尖濡湿。婢女展露一半的笑容凝固脸上,瞪着失神的眼望向自己侍奉半生的信仰,而后像个断线木偶,仰面直挺挺地倒下。
“……芸娘?”
阮轻漠伸手去拉,又一支冷箭飞来。身后汉子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阮轻漠没能拽住芸娘的手,眼看着那只箭将刚攥住的衣袖扯裂。
尸体骨碌碌滚落,阮轻漠握着那半截衣袖,被汉子们拖进窄巷。
她很茫然,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迟迟回不过神。
芸娘死了。
那个陪了她许多年的心腹死了。
阮轻漠已经不太记得她和芸娘是怎么相识的,虽然对方口口声声自己救了她,可端坐莲台的那些年,她为收揽人心,随手救过的人太多,根本记不清。
可是芸娘记得,从歧王府到上京城,从江南到敦煌,多少人来人去,唯有她,死心塌地,从无悔改。
“神母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神母的,日后为神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类似的感恩言辞,阮轻漠听过许多,从没当真。
她没想到,芸娘真的做到了。
她也不觉得有多悲伤,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是执棋人,芸娘只是她指尖一枚小小棋子,谁会为了棋子的生死难过?
但芸娘的血溅在她脸上,撕下的半截衣袖攥在手里,她就像一辆飞驰的马车,被那小小的棋子硌了车轮,整辆车、整个人,“咯噔”一下。
心口空落落的。
阮轻漠蓦地抬头:“这是去哪?”
身边汉子回话:“往东城,那花门楼的老板娘说,东边都是民房,乌孙人跟不过来。实在不行,还能出城,外头天大地大,总有咱们落脚的地方。”
是了,这本是她一开始的打算,离开中原、逃脱追捕,自此海阔天空,再不必受谁的挟制,谁的利用。
随心所欲、自在安逸,不是很好吗?
阮轻漠机械迈动步子,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不要无谓逞能,不要管不相干的人,不要回头看。
可惜事与愿违,身后窄巷传来尖利的哭号声,针一样扎透耳朵。
是个年轻女人,跟芸娘、跟素云,差不多大的年纪。
这念头一冒出来,立刻落地生根,长出密密麻麻的藤蔓,牵绊住她的脚步。
阮轻漠蓦地扭头,看到令自己血脉贲张的一幕。
一个年轻姑娘被两个乌孙壮汉摁在巷子里,衣衫扒得七零八落,雪白的胳膊被人握住,暴露出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
一个乌孙汉子□□着解了裤带,压在姑娘身上。
姑娘绝望至极,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张口咬住男人耳朵,然后奋力甩头。
男人惨叫一声,伸手一摸,半边耳垂没了,沾了满手血珠。再一看,姑娘嘴里叼着一小块血肉。
他痛怒交迸,甩手给了姑娘一耳光,而后站起身,拎起杵在墙角的铜锤,高举过头,重重砸落!
姑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右手应声而断,骨头碎裂,鲜血从皮肉下涌出。
她捂着断腕蜷缩一团,施暴的乌孙骑兵却强行拉开她的左手,用脚踩住,然后又是一锤。
惨叫化作利锥,扎穿了太阳穴。阮轻漠看到漫天匝地的血色,她想起许多年前,噩耗传来,她和韦仲越不信邪,偷偷摸去乱葬岗,翻看了许多具尸首,终于寻到用草席包裹住的素云。
彼时,她脸孔青白,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四肢关节血肉模糊,是被重物活活砸断了。
回忆和现实重叠一处,姑娘绝望的面孔变成素云的脸,她在满地血泊中盯着阮轻漠,扭曲狰狞的手伸向她。
软轻漠脸色惨白,眼睛却红了,所有血液涌进瞳孔,烧得她目眦欲裂。等她回过神时,人已疯魔似地冲上前,用芸娘的包袱,往施暴的乌孙人后脑处重重一砸。
“咣!”
包袱本身柔软无害,里头除了换洗衣裳,却还有一个小小的瓷坛,盛着素云的骨灰。坛子撞中颅骨,极清脆的一声响,乌孙壮汉捂着后脑,眼神不善地转过头。
他当然不把阮轻漠放在眼里,可阮轻漠不是一个人。身后护卫一拥而上,仗着人多,将乌孙壮汉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