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出崔芜,护卫首领立时沉默了。
如果他们逃了,崔芜会治罪吗?
以护卫首领对自家主子的了解,不会。北竞王虽惯于行险,待下属却一向宽容,从不勉强安排超出能力范围之外的任务。
可良心呢?
那些将遭屠戮的百姓,也许是朝夕相见的邻里,也许是每日打酒的熟客,彼此见面都会笑脸问好,如今却要眼看着他们化为刀下亡魂?
护卫首领掐了把眉心,直觉自己疯了,但他理解了张月娘片刻前的感受,脑子想走,嘴却不听使唤:“张娘子……意欲如何?”
这二位打定了主意,阮轻漠却不耐烦。她可没那么多愁善感,好容易从江南保住一条性命,又历尽千难万险救出韦仲越,便是为了远走高飞相守终生,哪能随便填在这敦煌城中?
因此只道:“两位若不急着出城,妾身就先告辞了。”
张月娘无意勉强,为她指了出城捷径,任其离去。
阮轻漠步子飞快,她身边的韦仲越却是一步三回首,仿佛被千斤重锤拖住脚步,越走越慢。
阮轻漠察觉了,微微蹙眉:“他们只有十来个人,身手再好,也挡不住乌孙精兵,去了只有送死的份。”
韦仲越沉声:“我知道。”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十余人的“乌合之众”,如何与数千乌孙精锐抗衡,护着阮轻漠将近城门时,忽听城内一声巨响,熊熊火光冲天而起。
浓烟滚滚,遮蔽了烈日,韦仲越突然意识到张月娘一行如何打算,脸色微变。
他猛地转身,阮轻漠却似早有预料,劈手拽住他衣袖。
“你忘了咱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吗!”她厉声呵斥,“好容易捡回的性命,你要丢在这儿不成!”
“敦煌城破,不是你我造成的!这世道便是如此,强者为尊,弱者只能为蝼蚁、为草芥,性命操于人手,半点由不得自己!”
“你还想回去过那种无能又无力的日子吗!
韦仲越回头瞧她,眼神极温柔,仔细探究,却又藏着某种坚硬的东西。
“阮娘,”他说,“你姐姐也曾是蝼蚁中的一员。”
阮轻漠怔住。
“还记得你姐姐刚死那会儿,你抱着她的血衣,说什么也不撒手,”韦仲越轻声道,“你那时候说的话,自己还记得吗?”
那实在是太久以前的事,阮轻漠有些茫然。
“你问我,凭什么那些权贵不拿旁人的命当回事?凭什么他们干尽了造孽的事,却不会遭到报应?”
“你对着你姐姐的灵位发誓,总有一天,你要站在这世间的最高处,叫那些踩着你姐姐尸骨的人也尝尝被人碾碎的滋味。你还要让所有与你姐姐一样的人都过上安稳日子,再不必受谁践踏、遭谁欺凌。”
“这些,你忘了吗?”
阮轻漠神色怔怔,其实并没有完全记起,眼眶却逐渐红了。
“原来我还说过这样的话?”她似叹息似自嘲,“腥风血雨这些年,命去了五成,心死了八分,每一日都在跟阎王挣命,自己尚且顾不过来,哪还记得这些?”
她嗤一笑,仿佛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眼神陡然冷锐:“中原早已有了正经主子,你我如今就是两条丧家犬,还要替人家操这份心不成?”
韦仲越回头望向火光处,那火不知是什么引发的,好生凶猛,再被敦煌长年干旱的风势助长,瞬间席卷了小半条街道。
“不是为旁人,是为你姐姐,”他平静地说,“你对信众宣讲的经义我听了,我在想,若真有来世,你姐姐会投胎在哪一处?”
“她生前那般良善心软,死后也必定得享福报,若在世为人,也该有六七岁了吧?”
“你说,她会不会投在这敦煌城?会不会成为被胡蛮子抓走的百姓之一?”
第181章
阮轻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就像现在回首,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但她明白一件事,她好不容易挣出性命, 不是为了葬在敦煌城。她想活着,谁也不能阻她生路!
“那些话是骗人的, 你应该很清楚,”阮轻漠眼神冷锐,“你想送死, 只管去。但你要知道, 我不会与你一起。”
韦仲越笑了。
“我知道,”他将手中包袱递与阮轻漠,“你只管走,不必回头,外头天高地迥,以你的手段, 定能有一番作为。”
他转身欲走, 却有五六个精壮汉子跟着走出队伍。
“我的婆娘和女儿也死了,”一个汉子说, “他们要是投胎, 也差不多该有五六岁,会帮着洗碗做饭了。”
“我的命是韦大人救的,”另一个说,“大人去哪,我就去哪。”
阮轻漠突然听不下去,情绪如烧沸的滚水,毫无预兆地涌上头顶。
“走,你们都给我走!”她厉声嘶吼, “爱寻死路就去死,别在我跟前碍眼!”
说完,她背起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过片刻,城中火势随风暴涨,渐渐吞没了大半条街。这火是张月娘放的,花门楼生意做得极大,最受欢迎的却非菜品,而是酒水。她专门赁了酒庄酿酒,又在后院辟了地窖,存了好些陈年佳酿。如今派上用场,一根火折丢上去,大火遮天蔽日,惊动了半个敦煌城。
乌孙人没防备,初见起火自然要查。殊不知那护卫首领早带人在街角埋伏好,擎等乌孙斥候靠近,再猝不及防杀出,将人接二连三拖下马,又故意放人回去报信。
那人被烟熏迷了眼,慌乱之下只看见伏兵穿着守军服色,至于人数却没瞧清。只觉火光与浓烟深处,尽是隐隐绰绰的敌军,便下意识以为中原人尚有大军埋伏城中。
他仓皇逃回府衙,连滚带爬地扑到乌骨勒脚下:“中原人有埋伏!他们在城里放火,好些兄弟都给杀了!”
也是老天帮了张月娘一把,率先领兵入城的是这脾气暴躁却无甚成算的乌孙小王子,听说中原人有伏兵,他不怒反笑:“中原人的城门都被咱们攻破了,守军跟兔子似的逃了,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来送死!”
他点了三百轻骑,跨上战马,挥刀冲向火光最盛的街道。
不是没人觉出有诈,但乌骨勒暴躁酷虐,亲兵稍不如意就鞭子伺候,久而久之,没人敢开口劝说,却更不敢放任自家王子扎进中原人的陷阱里。
副将呼哨一声,当即分出半数兵力,尾随乌骨勒冲了过去。
谁也没想到,这声势浩大的纵火原是调虎离山,眼看乌孙分散了兵力,早已折回府衙的张月娘一声令下,十来个土块砸向乌孙人。
乌孙士兵还没吃过苦头,见着土块砸来,立刻用刀鞘去拨,却不想这玩意儿的配方原是丁钰倾情赞助。佩刀与土块接触的瞬间,看似不起眼的“暗器”突然炸开,平地腾起极耀眼的白光,更有气味刺鼻的烟雾攘得漫天都是。
乌孙人没防备,捂着口鼻咳成一团。
穿着守军服色的张月娘一行就在这时杀出,开路的护卫势若猛虎,生生将兵力分散的包围圈撕开一条口子。
见状,张月娘扯直嗓子大吼:“快跑!往东门跑!快!”
然而被俘虏的百姓呆呆看着她,没动也没反应。
张月娘急得冷汗都下来了,可惜计策这玩意儿,只能搞突然袭击,咬一口就跑。一旦失了先机,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百姓的耽搁,乌孙精锐好似潮水般漫来,只一瞬就截断好容易撕开的通路。
领兵的将领大笑:“还以为中原人有埋伏,原来是几只不知死活的蚂蚁。为了奖赏你们的胆量,我会砍下你们的脑袋,送给王子殿下当酒器。”
一众护卫固然身手不凡,陷入乱军也是万万没有幸理。眼看要命丧于此,方才堵上的缺口再次撕裂,这一回是一队着火的牛车,横冲直撞进了包围圈。
赶车的大牛被蒙着眼,角上绑着弯刀,身后车板堆满稻草,不知被哪个缺德的点着了,火光熊熊,大牛连疼带吓,拼了命地往前冲,凡挡路的,不管是人是马,都被甩头挑飞。
趁乱,张月娘一嗓子几乎嚎破了音:“不想死在这儿的,跟我往外冲!”
这一回,百姓总算反应过来,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他们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因为人数众多,乌孙人顾此失彼,竟然阻拦不及。
张月娘和韦仲越在乱军中汇合,两边隔着人头交换过眼色,瞬间达成默契。
“往城东跑,”张月娘一指东边,“那边都是民居,街道狭窄,乌孙人的马过不去。”
韦仲越会意,推着着火的大车在前开路。
谁知刚转过拐角,就听马蹄如雷,他心中暗叫“糟糕”,抬头一看,果然是乌骨勒杀了回来。
这位乌孙王子自比为狼,却不想接二连三在视作绵羊的中原人手里吃亏,心中愤恨自不必言。如今又被摆了一道,简直出离愤怒,长刀见人就砍,恨不能杀光这些该死的“两脚羊!”
“胆敢戏耍本王子,”乌骨勒咬牙切齿,“你们跟那个该死的中原女人一样,都该被丢进锅里煮烂骨头!”
他挥刀斩向韦仲越,后者就地一滚,极灵活地闪躲开。乌骨勒更加愤怒,调转马头再次冲来,谁知被对方推着着火的大车一冲,战马惊惧扬蹄嘶鸣,直将他颠了下来。
韦仲越反应极快,拔刀抢上,劈头就砍。乌骨勒却也不凡,仗着筋骨强健,用上臂的精铜护腕硬扛两刀,而后卧地飞蹬,踹翻了韦仲越。
“该死的中原羊,”他坠地时磕破了嘴唇,张口露出满嘴血红的牙,“你,该死!”
韦仲越不屑一顾,想他死的人多了去了,他还不是好好活到现在?眼角瞥见一道飞掠而至的身影,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在乌骨勒持刀砍来时仰面摔倒,看着颇为狼狈,却趁机钩住乌骨勒膝弯,将他拖翻在地。
这是他战场保命的绝技,曾让无数名将着了道,乌骨勒也不例外。他愤怒地爬起身,却被一把钢刀架住脖颈上。
“给我老实点!”
乌骨勒大怒,终于明白狡诈的中原人在谋算什么,他断不允许自己成为被协制的软肋,但护卫首领摁着他的肩,将一句冷森森的话传入耳中。
“小王子殿下,你若反抗挣扎,在下不小心割断你一只耳朵,那就难看了。”
乌骨勒双目赤红,但他不敢冒这个风险。失去一只耳朵的狼王再不配称为猛兽,留在狼群中只会沦为笑柄。
“你敢动我,”他咬牙,“信不信我把你碎尸万段!”
护卫首领大笑。
“信,当然信,”他冷声,“不然小王子殿下带这么多人闯进敦煌做什么?寻咱们喝酒看戏?”
乌骨勒一时语塞。
韦仲越快步抢上,同样用刀锋抵住他咽喉:“都给我站住!否则,等着看你们王子殿下人头落地吧!”
乌孙大军应声止步。
眼前的局面十分微妙,乌孙军固然占据绝对上风,奈何自家王子落入敌手,心有顾虑之下,只能眼看着中原人扶老携幼,从乱军中蹒跚穿过。
乌骨勒也学聪明了一回,知道这两个中原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说得出做得到。他一边跟着后退,一边用话语扰乱对方心声:“你以为挟持了我,就能逃得性命?不怕告诉你,我父汗亲领大军,就守在敦煌城外。要是被他知道,你跟这些中原人,都只有下锅炖烂的份儿!”
护卫首领根本不屑搭理他,倒是旁边有人插嘴:“瞧小王子殿下这话说的,就是我们现在放了你,你能放过咱们?还不是一样下锅炖烂,火候深浅,没差别。”
乌骨勒徇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正是张月娘。
眼前境地与昔年沦落王重珂府中时何其相似,但奇迹般地,张月娘再不觉得畏惧,反而有种多年梦魇尽数打散的错觉,血液被方才一番拼杀煮沸,呼啸着涌动全身。
“中原有句俗语,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轻掠鬓发,嫣然一笑,“反正都是要死的,与其窝窝囊囊,不如拉个垫背的,日后下了黄泉,也能跟阎王爷说,不负人间走一遭。”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王子殿下?”
乌骨勒从这满面尘灰的女人身上觉出熟悉又憎恶至极的气质,冷哼一声,挪开视线。
说话间,流民队伍已穿过主街,对面就是鳞次栉比的民屋区。乌骨勒看在眼里,心头微一咯噔,知道一旦被这些“两脚羊”退进去,自己的大军就不好跟着。
临街有一座极恢宏的建筑,圆顶宝盖,外墙贴着大理石薄片,据说是一种传自西域的寺庙,供奉着他们独有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