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夜光景,河西重镇已然易主,但崔芜的目的不止于此。自凉州以北,张掖、酒泉、敦煌,而后西出玉门,直指乌孙驻地,软也好,硬也罢,总之要逼乌孙可汗交出秦萧。
可乌孙人呢?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坐在肃穆敞亮的正堂之上,案上有一卷安西四郡的详细舆图,笔迹十分熟悉,正是崔芜亲手所绘。
她盯着那张图,反复推敲乌孙人的计划,隐藏在云山雾绕背后的轮廓逐渐浮出水面。
“不管春娘是哪边的人,她蛰伏在秦大小姐身边,都是为了搅乱河西四郡。第一步,利用乌孙和铁勒两方势力,铲除兄长,抽去河西的主心骨。”
“第二步,假传兄长死讯,借秦大小姐这最后的秦氏嫡脉,扣押兄长心腹,堂而皇之占据凉州。”
“但乌孙人也不是吃素的,在这个计划中,他们除了得到一个名义上死去的安西主帅,没有捞到任何好处,焉能甘休?”
“所以在定计之初,春娘……不,是刘参将,一定许下了足够的利益,换取他们全力配合。”
“比方说,撤开守军,空虚城防,放乌孙精锐长驱直入。”
彼时,坐于堂上的俱是崔芜心腹,丁钰、狄斐、徐知源,以及重伤未愈的颜适。
其实崔芜和丁钰都不赞成颜适亲自出面,他伤得不轻,纵然途中有崔芜照拂,这么短的时日也很难完全康复。
但颜适坚持要去,因为他是秦萧一手带出的,那个男人教他排兵布阵,教他礼义忠信,用自己不算厚实的臂膀,为昔日的小小少年在乱世中撑起一片清明晴空。
颜适明白秦萧未说出口的希冀,若是有朝一日,震慑西域的长刀不在了,他希望颜适能扛起河西安危。
斯人教诲犹在耳畔,正值凉州风雨飘摇,他岂能因一己伤病而畏缩不前?
“照殿下这么说……”
颜适才一张口就咳得喘不上气,丁钰离得近,替他轻抚后背,又倒了杯热茶喂到他嘴边。
颜适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艰难喘匀了气:“……刘参将与乌孙部勾结,故意放他们入关?”
“可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他心心念念是将秦氏基业还给……大小姐,如今引狼入室,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以与乌孙达成协议,划南北而治,”崔芜用炭笔在酒泉和张掖之间画出一道虚线,“若是兄长刚掌河西那会儿,乌孙或许不满足于此。可现在,长江以北俱在本王掌握,无论乌孙还是凉州,都没法以一己之力抗衡中原。”
她点了点舆图,似笑非笑:“说起来,双方联手反而是最明智的打算。”
颜适恍然,仔细琢磨,又觉心惊肉跳。他在凉州多年,习惯了少雨气候,从没想过这方晴空之下藏了多少看不见的明枪暗箭。
“不,不是看不见,”他摁了摁眉心,心想,“是那个人挡下了。”
“那依北竞王之见,”颜适不复昔日插科打诨,十足恭敬地作揖施礼,“咱们该如何是好?”
崔芜思忖片刻,下达了进驻凉州后的第一道指令:“凡安西军参将以上将领,全部下狱,城内驻防由我麾下亲兵接管。”
颜适脸色微变:“殿下……”
“你们记住,本王此次是奔着河西四郡来的,凡秦氏余孽,都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至于颜将军……他深明大义,已然投靠靖难军麾下,甘为本王冲锋效力,”崔芜曲指轻敲桌案,每一下都像敲在心头,“你们对外统一口径,一定要把本王描述成唯利是图、不择手段、忘恩负义、睚眦必报的奸邪小人。”
颜适:“……”
其他人:“……”
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还泼得这么不遗余力,真是头一回见识。
颜适已非当年的轻狂少年,稍一细思就明白了崔芜用意。只是这位殿下好生霸道,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不算,又给颜适安了个“叛徒”的人设,让一腔忠义的颜小将军着实无语。
“颜某有一事不明……”
颜适话没说完,一名斥候快步而入,将刚探得的信报送到崔芜手中。
这时传来的加急战报,怎么看都透着不祥意味。崔芜匆匆掠了眼,轻描淡写地撂下炸雷:“敦煌遇袭。”
颜适瞳孔骤颤。
崔芜将战报递与狄斐:“去准备吧,今夜启程,三日之内必须赶到敦煌。”
狄斐应了,又问:“如何回信?”
信报是飞鸽送出,回信少说要一日半才能送到。崔芜出神片刻,轻轻一叹:“传信月娘,让她尽快撤出敦煌,凡事保命为上。”
顿了片刻,又摇了摇头:“只不知赶不赶得及,希望月娘够机灵吧。”
崔芜和颜适、狄斐分析过,敦煌守将被抽调回凉州,仅凭剩余兵力,不足以拦住乌孙精锐。
少则一日,多则三日,乌孙势必要攻破敦煌,继而一路南下。
她猜对了一半。
乌孙确实攻破敦煌,但是精锐没能立刻南下,反而陷入混战。
第180章
再凶狠的狼群没了头狼也是一盘散沙, 敦煌就是如此。
因为守将缺席,乌孙轻骑只用一日一夜就攻破城防。乌骨勒一马当先地冲进城关,铁蹄践踏过伤痕累累的石板街道, 凶猛好似恶狼扑鹿。他挥舞马刀,眼中是嗜血的兴奋:“这就是商队口中的流金之地!金子、粮食、丝绸, 能找出多少,都是你们的!”
“男人就地杀了,女人统统带走, 谁抢到手就是谁的!”
“我要用中原人的脑袋, 祭奠咱们乌孙部的勇士!”
自从重开互市,无数商队涌入这座古丝路入口重镇,原本的荒凉城镇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繁华起来。谁知好日子这么短,人们还没回过神,就被突如其来的战火惊碎美梦。
早在一日前,城中最大的酒楼花门楼就关张歇业。张月娘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这些年的账本与情报, 待得乌孙人冲进敦煌时, 她已经收拾行囊,在护卫的掩护下躲入密道。
暗道藏于地底, 是在崔芜的授意下修建的。依照她的想法, 敦煌扼守冲要,最好能修成四通八达的地道网,若有一日烽烟再起,进可以此为据,与外敌游走周旋,退可隐藏行踪,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溜走,给自家留足了余地。
奈何敦煌不是崔芜地盘, 纵然她与秦萧情谊再深,也不好大张旗鼓,只能秘密。过去这些年,也只勉强建成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
却不想这一日,当真派上用场。
密道出口位于一户民居的院落之中,却不想钻出之后,看到的是残垣断壁、满地狼藉——此地竟被乌孙人搜刮一空,走前放了一把大火,偌大院落顷刻间夷为平地。
不幸中的万幸是,乌孙人只顾搜寻财物和女人,做梦也没想到那水缸底部藏着一道逃生暗门。
此地离城门已不算远,张悦娘松了口气:“我们改扮成流民,趁乱混出城去。”
她早非昔年在王重珂手下饱受凌辱,却连反抗念头都不敢有的柔弱女子。在这丝路重镇经营酒楼多年,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已然有了临危不乱的决断和沉着。护卫们下意识听从了她的吩咐,翻出贫苦人家衣裳就地换装,借着民居掩护往城外逃去。
谁知这么寸,半途遇到一股烧杀劫掠的乌孙轻骑,眼看队伍中有女眷,为首的乌孙骑兵哈哈狂笑,纵马飞驰而来,伸手抓向张月娘。
张月娘闪电般退后两步,与此同时,身侧护卫猛地翻腕,扣住那人小臂,将他从马背上拖拽下来。
战马后背一轻,茫然无措地踢踏步子。另一边,护卫手起刀落,极干脆地结果了一条性命。
乌孙人发觉不对,愤怒地打马冲来。护卫首领起身,素来憨厚的面庞上嵌了一对极冷锐的眸子:“不留活口!”
崔芜挑给张月娘的俱是军中老兵,专门请秦萧帮忙训练半年之久,防的就是今日变故。他们虽是步兵,却比骑兵灵活,眼看战马冲来,护卫就地一滚,避开乌孙刀锋的同时,堪堪躲入马腹之下。
乌孙人从没见过如此怪异的战术,只是一瞬迟疑,护卫佩刀已然出鞘。只听龙吟凛冽,战马哀鸣,五六条马腿□□脆斩断。
鲜血喷了一地,战马身不由己地栽落,护卫挥刀就砍,极利索地取了骑兵性命。
然而有两骑落在最后,侥幸逃过一劫。亲眼目睹同伴惨状,骑兵哪敢重蹈覆辙?忙不迭地调转马头,一溜烟逃了。
护卫首领追赶不及,眉头拧成疙瘩:“麻烦了。”
他知乌孙做派,倘若听说己方精锐受损,必定不惜代价调派重兵,将敌军追杀殆尽,因此不敢耽搁:“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话音未落,只听骑兵消失的方向传来惨烈马嘶,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响。惨叫接踵而至,除此再无余音。
护卫首领心中生疑,跃上屋顶一瞧,原是另一伙流民模样的势力劫杀了乌孙骑兵。更有意思的是,这伙人里也有个女子,俨然是发号施令者。
“把这些胡蛮子的外皮扒下来,换到咱们自己身上!”
护卫首领心说:这主意不错!
立刻跳下屋顶,招呼自家人也扒衣换装。
正加紧换着,那伙人摸了过来,原是两件衣裳不够分,又寻摸着乌孙轻骑十来人为一队,该有同伴散落附近,这才来碰运气。
谁知就这么撞上了。
张月娘正迟疑着是打是跑,对方领头的女子先开口:“你是……花门楼的老板娘?”
张月娘一愣,运足目力打量对方,托过目不忘的福,也是这女子长相确实颇具辨识度,当即认出熟人:“你是那日来我店里用饭的堂客,临走还打赏了一锭碎金。”
如果崔芜在这儿就能认出,这披着斗篷、满面风尘也难掩丰姿的女子正是她满世界追杀的阮轻漠。
当日汴梁城中,阮轻漠挟持丁钰救出韦仲越,本想离了京师就撕票,却被丁钰三言两语说动,终是留了他一命。
这之后,阮、韦二人带着十来死忠,假扮商队一路西行,原想沿前朝古丝路远出塞外,逃脱崔芜追捕,却不料点这么背,恰好碰上乌孙攻城。
这二位一个不知张月娘是崔芜麾下,另一个不知眼前女子是自家主上心腹之患,于此城破之际重逢,都有些世事难料的唏嘘。
张月娘极是机灵,见阮轻漠随从不少,且身手不凡,心知她必有来历。眼下大敌当前,她倒是没有刨根究底的心思,只当对方是老天送来的强援,遂道:“胡骑攻城,前路凶险。既是彼此有缘,何不相互照应?正好,我知道一条出城近路,或许能避开沙胡蛮子搜捕。”
阮轻漠本想拒绝,听了后半句又改了主意:“如此,有劳照拂。”
两边的精壮汉子换上乌孙胡服,其他人扮成被他们俘虏的流民,一行人大摇大摆穿行街而过,途中连遇两拨乌孙斥候都没瞧出破绽。
斥候只当是赶去与大部队汇合的同伴,好心指明了方向。
“中原人都被带去那边,”乌孙斥候扬起马鞭,“小王子殿下说,要让这些两脚羊跪在地上舔他的靴子!”
张月娘眉心悚然一跳。
她清楚“两脚羊”的意味,这个屈辱的称呼让她想起诸多原以为被遗忘的往事。在她还是那个柔弱无助的贫家少女时,在她被王重珂欺辱凌虐而无力反抗时,她曾见那个魔鬼般的男人喝得酩酊大醉,随手将侍奉在侧的女孩拖到身边,捏着她的下巴看了一会儿,而后桀桀怪笑。
“听说几百年前,胡人打进来的时候,旁的珍馐美味都不爱,就好这一口,说是鲜嫩无比,堪比羊肉,还给取了个花名,叫两脚羊,”王重珂舔了舔嘴角,“今儿个,咱们也开开荤。”
就这么一句话,女孩被拖了下去,惨叫声隐隐传来,再送上来时,是一碗碗的肉羹。
张月娘忽觉胸口烦闷,仿佛又闻到炖肉的气味。她为崔芜所救,经营花门楼多年,兼掌西域情报网,俨然成了一呼百应的人上人。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未逃脱昔日梦魇。
“我们……不出城了,”她听到自己上下两排牙尖撞击出“咯咯”声,腿肚子直打颤,脑子里有个声音拼命叫嚣“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要拿这些人的性命与自己陪葬不成!”
可是那话就好像长了腿儿,自己从牙缝里钻出:“我们……去府衙!”
乌孙斥候指出的方向正是府衙所在,衙门前有一片开阔空地,是城中唯一能容纳那许多俘虏和骑兵的地方。
护卫首领明白了她的打算,震惊不已。
“乌孙精锐不下六千,咱们却只有这几个人,如何与大军相抗?去了不过是白送死,”他劝说道,“娘子已然完成任务,只需保得性命,平安出城,待见到主子,自有重赏,何必辜负了身家性命?”
张月娘苦笑。
“此行凶险,诸位若不愿,月娘不勉强,”她恢复镇静,理云袖、掠鬓发,一张脸虽涂得脏污,却难掩曼妙风情,“只是主子命我蛰伏于此时,曾言敦煌乃西域重镇,一旦失守,则河西千里再无屏障,外敌即可长驱直入,屠尽我汉家百姓。”
“她再三叮咛,要我相助安西军守城。如今敦煌城破,若眼看城中百姓无辜遭屠,我有何面目再见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