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军冲锋的号角。
崔芜赶到了。
她从东门入城,正好撞见第一批仓皇逃出的百姓,听说了城中变故,立即派人驰援。
巧的是,她派出的这支轻骑正是当初跟她打下华亭的,最拿手的阵型就是鸳鸯阵。进了这地势复杂的窄巷,直如虎归山林、龙入汪洋,连遇两拨乌孙伏兵,都是落花流水切瓜砍菜,没两个回合就解决了。
与此同时,狄斐亲领精锐直奔西城,打了乌孙军一个措手不及。等驻扎城外的乌孙可汗察觉不对,领兵赶赴城下时,面对的不再是群龙无首的安西守军,而是磨刀霍霍的中原靖难军。
狄斐甚至没有紧闭城门坚守。他麾下精锐原以骑兵为主,刚扫平邓、唐二州,挟大捷之势,正是锐意逼人、所向披靡。他身披从党项人手中缴获的乌甲,亲领右兵冲入乌孙战阵,左冲右突大开大合,竟是视寻常刀剑如无物。
乌孙军被冲乱阵脚,又兼天色已晚,无心缠斗,很快鸣金收兵。
狄斐亦退入城中,一声令下,曾被乌孙以重车撞开的城门轰然闭合。
西域重镇,只被乌孙夺走一个昼夜,就重归中原军掌握。
此时,城中激战亦至尾声。入城的乌孙军兵力有限,又为窄巷所阻,没几个回合就颓然溃败。
可逃也不是好逃的,他们尝到几个时辰前城中百姓的绝望。不论逃到哪,靖难军都如影随形,盖因崔芜熟知城中地势,算准了他们的逃亡路线,事先结成一张无孔不入的“网”。
不出两个时辰,筋疲力尽的“猎物”被驱入陷阱,徐知源以逸待劳,来了个一网打尽。
随后是一整套经过千锤百炼的流程,搜剿余孽、收拢尸骸、安抚百姓,旁的还好,唯独一桩让底下军将拿不定主意。
只得将人送到敦煌府衙。
彼时,崔芜也刚入主府衙,未及喝上一口热水,先见到灰头土脸、衣衫染血的张月娘。
以及她身后院中,用担架抬进来,已经没了气息的阮轻漠。
“奴无能,有负殿下重托,”张月娘俯身跪地,大礼谢罪,“请殿下责罚。”
崔芜亲自将人扶起,拍了拍她肩头,目光却锁定担架。
张月娘不知她与阮轻漠的恩怨,低声回禀:“今日乌孙屠城,幸得此人相助,方能拖延时间,更诛杀乌孙王子……”
崔芜蓦地扭头:“你说什么?”
虽然天色已晚,但崔芜坚持,张月娘只能亲自带路,领她回到激战的窄巷。
彼时,堆叠的尸首已被搬走,地上血迹犹未干涸。一个人影被断木钉在砖墙上,曾经耀武扬威的面孔没了生气,只余惨淡死灰。
崔芜拿着火把上前,仔细辨认了那人面孔。
没错,是乌骨勒。
是当初饮宴之上骄纵跋扈,还曾嘲笑她不配列坐席间的乌孙王子。
崔芜揉了揉额角,说不清是快意是嘲讽。
乌骨勒眼高于顶,从来以虎狼自比,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会死在自己视如草芥牲畜的流民手里。
他从不读汉书,所以并不知晓,在汉家典籍中,有句名言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杀人者,人恒杀之。
此世间不变之定理。
“他死在那个女人手里,”崔芜掐了把额心,“那女人应该不是一个人,她的同伴呢?”
她现在是中原王,一句话吩咐下去,亲兵将收拢尸骸的义庄并伤兵营翻了个遍,寻到奄奄一息的韦仲越,同样拿担架抬进敦煌府衙。
崔芜亲自验伤,当胸一刀截断心脉,血流没了大半。
即便搁在后世,这也是险之又险的重伤。
没救了。
崔芜眼神微沉,手指从他脉门处挪开。
谁知那只剩一口气的男人突然攥住她手腕,用力之大,几乎扯破衣袖。
他颤动着惨白的嘴唇:“她……她呢?”
他喉咙嘶哑,吐字亦是含混不清,崔芜却听懂了。
她用下巴示意,男人艰难地回过头,瞧见不远处的另一座担架,用白布覆盖的冰凉尸身。
他猛地一颤,方才还死力抓紧的手颓然松了。
“她以命换命,留下了乌孙王子,这笔买卖不算亏,”崔芜背手身后,“来日史书之上,当有她阮氏一笔。”
韦仲越费力地抽动喉咙,然而血已流尽,眼睛里的光也逐渐黯淡,再发不出声。
崔芜仿佛知他心意:“我将你二人合葬一处,并今日死难之百姓,建英烈祠,令后人香火供奉,以彰功勋,如此可能瞑目?”
韦仲越眼底爆出一线异彩。
然而紧接着,亮光消失,那双眼归于死寂。
崔芜与他没什么情分,相识至今,一大半时间都在敌对。
但是这一刻,她轻轻叹了口气,撩袍蹲下身,将那双眼轻轻闭合。
“送去义庄,稍后与阮氏收殓一处,”她吩咐徐知源,“墓前建英烈祠,再寻匠人刻碑,将其功绩叙述明白。”
徐知源应了。
紧接着,他问:“乌孙王子的尸首如何处置?还有那些乌孙俘虏,是就地杀了,还是……”
崔芜背手身后,拇指暗自捏紧。
“升帐,”她倏尔转身,“请丁钰、狄斐与颜适将军入堂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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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颜适知道敦煌城的境况好不了, 但惨成这样,还是大受震撼。
凉州城下的逞强一箭迸裂了刚愈合的伤口,他不愿留在城中静养, 坚持随军北上。
马车拉着他入了城,沿途所见皆是尸骸堆叠, 颜适一口气走岔了,抚着胸口呛咳不已。
幸好丁钰就在旁边,替他顺了半天气:“伤亡虽重, 好在抢回了敦煌。只要咱还活着, 这笔帐迟早算清楚。”
颜适咳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马车进了敦煌府衙,崔芜与狄斐、徐知源、殷钊诸人早已等在正堂。此外,还有两道出乎意料的身影。
张月娘,以及原敦煌守将麾下的一名都尉。
守将被召回凉州,都尉成了主持大局之人。虽因战事突然, 没能守住敦煌, 却也不肯自顾逃命,而是留守城内拖延时间, 竭力为百姓争取一线生机。
单凭这一点, 足够崔芜高看他一筹。
“此番乌孙并非孤军作战,联合西域回纥大小七个部落,总兵力达三万人,正与咱们安西军相当。”
都尉伤得不轻,左胳膊挂彩,后背也挨了一刀。他一边说,崔芜一边飞针走线,替他缝合伤口, 倒叫这铜筋铁骨的汉子惶恐不已。
“怎好劳烦中原王殿下?”
崔芜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缜密的结:“乌孙部召集这么多部落,你们事先就没听到风声?”
“朵兰部呢?也没消息传来?”
都尉叹了口气。
“殿下有所不知,三个月前,朵兰部莫贺可汗遇刺,几个侄儿抢夺可汗之位,争得不可开交,”他说,“如今朵兰部内人人皆有算盘,谁还顾得上与河西之盟?”
崔芜乍听说朵兰汗王遇刺,整个人愣住了:“月理朵公主呢?”
都尉摇头:“朵兰部受此重创,又被卷土重来的乌孙部侵吞了好些地盘,内忧未平,更生外患,月理朵公主的日子大约不太好过。”
崔芜飞快盘算,只是面上不露。
张月娘觑着她神色:“还有一事,殿下或许想知道。”
崔芜摆了摆手,示意她有话就说。
“妾身与那乌孙王子打照面时,曾听他提及……秦帅。”
“秦帅”两个字像是往死水池里投进了石子,炸开满室沉闷。
颜适失声道:“他说什么了?少帅他……怎样了?”
张月娘观他面色,就知乌骨勒所言多半是真,回答也越发谨慎:“从他话音听来,秦帅为乌孙人所俘,不过,应该尚在人世。”
最后四个字排众而出的一瞬,颜适也好,崔芜也罢,都长出一口气,神情坐姿明显松弛。
张月娘察言观色,心中骇然:“所以,秦帅并非战死,而是落入乌孙人之手?”
崔芜递去一个极为严厉的眼神,张月娘应声闭嘴。
崔芜这辈子脑筋没转这么快过:“兄长是枚重磅棋子,乌孙可汗舍不得他死很正常,但敦煌失利,乌孙人死伤惨重,连乌骨勒都死于城中,保不齐乌孙可汗不会将这笔账记在兄长头上,万一……”
她想到那个最糟糕的可能性,话音骤断,实在坐不住,起身背手踱了个来回。
然后她下定决心:“我需要有人走一趟乌孙大营。”
这话一出,在座将领都愣住了。狄斐试探道:“殿下派人去乌孙大营做什么?”
“以归还乌孙王子尸身为名,打消乌孙可汗对兄长下毒手的念头,最要紧的是,试探出兄长下落,”崔芜在心里一条条地过着,“其实,我自己去是最合适的。”
话音未落,底下不约而同:“不可!”
狄斐正色:“殿下身份贵重,绝不可轻身冒险。”
殷钊:“这事交代给谁都行,主子实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丁钰最直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指望谁替你收拾烂摊子?不许去!”
许知源:“……”
他与崔芜情分最浅,这种场合说不上话,嘴巴张了张,又重新闭上。
崔芜揉了揉额角,瞧这几人架势,断不会让自己跑这一趟,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只能寻人替我出使。”
于是回到那个问题,找谁合适?
这个人身份不能太低,既是以使者身份造访,须得有正经官身,且是崔芜信重之人。这一条把张月娘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