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还得敏锐机变又沉得住气,万不能被乌孙一激就拔刀砍人,这条排除了狄斐、殷钊、徐知源等将领。
除此之外,他还得能言善辩,懂套话,会打嘴仗,彰显国威的同时还得把握分寸,不能把乌孙可汗激得暴起。
崔芜将身边人挨个数过一遍,实在寻不到十全十美的人选,不由懊恼:若是盖昀在这儿就好了。
斜刺里忽然伸来一只手,招摇地晃了晃:“我去吧。”
崔芜猛地回头,正瞧见丁钰用另一只手掏了掏耳朵。
她想都不想:“不成!”
丁钰这回却不急了,耐着性子掰扯:“你看看你身边的人,一个个五大三粗、动刀比动脑快,指望他们去跟乌孙可汗谈判?别人家本来没想杀秦帅,被这几个惹火了,反而动刀动枪。”
“五大三粗”的将领们揉了揉鼻子,略有不忿,却没敢反驳。
“你自己又是万万去不得的,这么数过来,可不就是我这个闲人有空?”
崔芜也知比起狄斐等武将,丁钰更为合适。但乌孙大营何其凶险?乌骨勒昨日刚死,乌孙可汗怕是正在气头上,若是两边谈不拢,乌孙可汗一怒拔刀,崔芜岂非哭都没地方哭去?
但丁钰打消了她的犹疑。
“只要你还坐镇敦煌,”他说,“我就不会有事。”
“可我不去,乌孙可汗那老家伙若是被儿子的死冲昏头脑,谁能救下秦萧?”
颜适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听得自家主帅名字,又生生咽了回去。
崔芜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还是应允了,又派殷钊同行护卫。
临行前,她再三叮咛:“若是到了最坏的境地,别跟乌孙人硬顶,哪怕跪下磕头抱腿认爹,只要能留住性命,就是你赢了。”
丁钰不屑:“我最惜命不过,这话还是留着同你家兄长说吧。”
崔芜:“……”
因为姓丁的这句话,她独坐明堂时打了个盹,梦里再次见到秦萧。
他穿着凝夜紫的襕袍,独自站在阶下。夜空飘着雪花,肩头积起一层薄薄的白。他背手望天,身后悬着两盏纸灯笼,灯笼被风推动,朦胧光晕水波似的微微荡漾。
秦萧眉眼深邃,轮廓又被光影拉长,逆光仿佛化入夜色。他伸手接住一片六瓣飘雪,凝眸笑了笑,转身欲走。
崔芜突然涌起极度的恐慌,不顾一切地追上去。然而秦萧身后像是有个漩涡,吞噬着他的身影,让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崔芜撕心裂肺:“兄长!”
秦萧微微一震,顿住脚步。
崔芜有好些话想说,情急之下挑了最重要的:“别……别硬顶!”
秦萧偏过脸,眉心笼着浓重的阴霾。
“别跟乌孙人硬顶,能服软就服软,”崔芜一口气把话说完,“坚持住,等我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秦萧有些讶异,他似乎想开口,身形却越来越稀薄,像一阵雾、一个虚影,即将被风吹散。
崔芜被刀抵住脖子时没怎样,跳进运河九死一生时也没怎样,却在梦境中红了眼眶。
“我会救你的,”她哽咽道,“你信我啊!”
秦萧抿紧的嘴唇波动了下,忽然笑了。
他向崔芜伸出手,虚化的指尖只来得及掠过崔芜鬓发,就彻底消散。
“——兄长,你信我啊!”
“哗”,一桶冰凉的水当头浇下,沉浸在幻梦中的男人倏然回魂。
现实远比梦乡残酷,被盐水浸透的发绺狼狈贴于面上,伤口叫嚣着存在,疼痛侵蚀着神智。
秦萧忽然不想醒来,梦里多好,有身影镌刻心头的女子,为他的生死未卜忧心惶急。
可惜天不遂人愿。
“秦帅,休息好了吗?”同罗背手站在身后,脸上一如既往带笑,眼神却冷得可怕,“休息好了,咱们就继续。”
缠在脖颈上的麻绳再次收紧,窒息的阴影盖顶而下,秦萧已经数不清经历过多少回,每次要彻底失去意识时,绳索就会松开。
空气涌入气道,意识被重新唤起。等他缓过一口气,再继续新一轮的折磨。
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凉水再次浇下,险些失去意识的安西主帅重新睁开眼。哪怕受尽刑囚折磨,几番在濒死边缘徘徊,这男人一双眸子依然冷静沉着,叫人寻不出破绽。
这是同罗最佩服,也最痛恨的地方。
“我告诉过可汗,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因为酷刑而屈服,”他垂下眼,“对付你,最好的法子就是一劳永逸,根除后患。”
麻绳随着他的语气起伏时松时紧,那样的折磨叫人生不如死,秦萧反绑在胡床上的手攥紧了,镣铐“叮”一声响。
他做好硬抗到底的准备,大不了以一身皮囊殉了山河。可真到了这一刻,不甘涌上心头,梦境中崔芜惶急关切的面孔浮现眼前。
那女子从来将天下权柄看得最重,这是秦萧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她心中分量,也许远比想象更重。
若他死在这里,她可会记得他?
待到情深与怀念被时间冲淡的一日,陪在她身边的又是谁?
秦萧闭上眼,梦境中,崔芜的苦苦哀求回响耳畔。
不要硬顶。
撑到我来。
秦萧眉心微蹙,他并不习惯低头,但如果,这是她的愿望……
如果她希望他活着……
“你以为,杀了我……就结束了?”
秦萧声音嘶哑,他许久未开口,又被绞刑折磨多日,咽喉遭受重创,说话吞咽都极为困难。
但他字字清晰,目光锐利异常:“中原之广,英杰辈出……杀了我,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同罗有点诧异。
秦萧性格极其强硬,更兼执掌河西多年,颇具上位者的傲气。自被俘以来,无论如何劝降,甚至乌孙可汗亲自出马,都不能令他自折风骨。
如今却肯主动开口?
好奇心驱使下,他屏退护卫:“什么意思?”
秦萧欲开口,却偏头嘶咳起来——他不仅受了绞刑,且整整两日滴水未进,说话十分艰难。
“你们大费周章……无非是想用秦某,叫开河西大门,”他讥诮一笑,“可我猜……如今的河西……已经不姓秦了吧?”
同罗眼神微沉。
秦萧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做出这个推断,全凭半昏半醒时看守闲聊的只言片语,以及这些年对崔芜的了解。
她既自立为北竞王,如何能容忍中原门户在他失陷之后,落入外敌之手?
他端详着同罗脸色,知道自己猜对了。
“北竞王手段如何,你是见识过的,”秦萧断断续续地说,“她胸有丘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也许现在……她正等着秦某死讯传出,便能名正言顺……咳咳,接手河西。”
同罗已然听说敦煌变故,却故作不信:“堂堂安西军,会听一个女人的吩咐?”
“她是女人,但她……更是汉人,”秦萧哂笑,“安西军镇守丝路入口……多年,可以听命于女人,却不会……臣服外虏。”
“想掌控河西冲要,你们必须……手握筹码。”
同罗面露沉吟。
他听懂了秦萧的暗示,河西已然落入崔芜之手,她虽是女子,却占了汉室大义之名,比起向外族投诚,背负千古骂名,安西军当然愿意选择前者。
想破局,就必须打出比中原北竞王更具威望、更名正言顺的旗号。
还有什么是比河西秦氏这面“人形虎符”,更能震慑安西军的?
电光火石间,同罗做出决断。
秦萧不能死,但,也不能活。
他捞起火盆中的烙铁,掂了掂分量:“秦帅还有别的想说吗?”
秦萧沉默。
他受困囹圄,能出的筹码都用尽了,生死全看天意。
同罗笑了笑,将通红烙面摁上他衣衫破碎的肩头。
“哧”一声响,白烟冒起。
秦萧反锢身后的手指拧紧了。
第185章
同罗走出营帐, 从亲兵手里接过布巾,随意擦拭手上血迹。
“继续用刑,”他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给他留口气就行了。”
亲兵答应了,又道:“可汗请您去王帐议事。”
同罗微凛, 将染血的布巾丢给亲兵,大步而去。
乌孙可汗今年四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但乌骨勒的死讯给了他一记重击, 原本乌黑的头发掺了几缕白丝, 眼角皱纹显而易见地深重了。
同罗进来时,他正披着大氅坐在长案后,面前摊开使者送来的书信,是撕碎后再重新拼凑成的。
同罗环顾四周,就知中原人的使者已经离开——使者在大营外求见时,乌孙可汗尚沉浸在独子丧命的噩耗中难以自拔, 悲愤之下, 誓要拿中原使者的人头祭奠儿子。
如今帐内干干净净,可见并未大动干戈, 如此同罗反倒好奇, 那中原使者说了什么,能安抚住丧子之痛的可汗?
答案很快揭晓。
“敦煌城被一个姓崔的中原女人占据了,”他张口就是一记惊雷,“她说,乌骨勒的死不是她的授意,她可以把刺杀乌骨勒的凶徒尸体交还给我,要抛尸荒野还是碎尸万段,她都不会过问。”
同罗挑眉, 回忆着数年前与崔芜的一面之缘,不相信这样一个手段强硬的主会轻易让步:“她有什么条件?”
乌孙可汗掀起眼帘:“她知道秦萧在我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