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回秦萧?”
“不,她想我们杀了他。”
同罗震惊地睁大眼,即便是他也被这个条件惊了一跳。
“她想……杀了秦萧?”他重复着这个要求,越想越不可思议,“为什么?”
“因为河西四郡已经成了她的地盘,”乌孙可汗脸色暗沉,“她囚禁了姓刘的中原参军,和被他当成主子的秦家女人,唯一能威胁到她的,就是秦萧。”
“她不想给自己留下后患,所以秦萧必须死。”
同罗冷静下来,回想当初见到崔芜的情形,心头升起疑窦。
“我见过这个女人,”他说,“当时,她跟秦萧在一起,她管秦萧叫……兄长。”
一度淡忘的画面拨开迷雾,浮现在脑海中——夜色与火光的幕景下,那个容色少有的女子与秦萧并肩而立,双眸因乌骨勒的挑衅而烧得晶亮。
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秦萧是用怎样专注的眼神看着她。
“不可能!”同罗脱口道,“秦萧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不一般,她不会背叛他的!”
乌孙可汗眼神阴冷:“秦萧对她有感情,那个女人呢?也对秦萧有着同样的感情?”
同罗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发现,他其实并不能确定。
崔芜对秦萧抱持着怎样的情感?
确实,她叫他“兄长”,但那又怎样?同罗很清楚,中原人喜欢收“义子”笼络人心,所谓的“兄妹”很有可能是暧昧关系的遮羞布。
这场大戏,也许只有秦萧一个人唱着独角,他专注凝视的女人,眼睛里根本没有他。
“中原人最狡猾不过,”乌孙可汗冷冷地说,“那个中原女人能把秦萧玩弄在手心里,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狐狸,她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如今,河西四郡落在她手里,她的真面目也暴露出来。感情?呵呵,听说曾经有个中原人的王子为了争夺权力,杀了所有的兄弟和侄子,又把父亲软禁起来。”
“亲生父子都这样,何况她和秦萧?你真以为,她有多看重这个半路认的兄长?”
这话有理有据,同罗被说服了。
“如果她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河西四郡,”他说,“那她现在已经得手了。”
“她不是秦萧,没有软肋掣肘,河西四郡已经落入她的掌控,想让她吐出来是不可能的。”
同罗话音骤顿,他突然意识到,秦萧是对的。河西四郡已然换了主人,如果有什么能动摇崔芜的掌控力,那只能是在此经营多年的河西秦氏。
这意味着,秦萧不能死。
他必须好好活着。
“去请秦帅,”乌孙可汗眼神阴冷,“我要跟他好好谈谈。”
与此同时,敦煌城门轰然洞开,出使乌孙大帐的使者安然归来。
全须全尾毫发无伤,除了脖子上一道长达半寸的血痕,再深三分就能割断血脉。
崔芜一眼锁定他脖颈伤处,瞳孔危险地眯紧:“是乌孙人干的?”
丁钰摸了一把,伤处包裹着麻布,虽然上了药,却仍渗出丝丝缕缕的血痕。
“那老头儿子没了,人都快疯魔了,只挨一刀算走运了,”他浑不当一回事地说,“幸好他没完全失了理智,那一刀多半是吓唬人,没想要我的命。”
彼时堂上除了崔芜,只有狄斐和颜适在侧。颜小将军盯着那块染血的麻布,几番想说什么,又顾虑重重地闭上嘴。
丁钰留意到,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把。
“说正事吧,”他淡淡引入正题,“我把殿下的意思传达给乌孙可汗那老头,我的原话是,这些年,西域各部没少从互市得利,如果乌孙部只是想分一杯羹,我家殿下素来好客,绝不会让好朋友空手而归。”
“但是相应的,乌孙部也需要表示‘诚意’,比方说,替我家殿下解决可能对她构成威胁的……‘隐患’。”
崔芜亲自盛了两碗滚热的奶茶,一碗递给丁钰,一碗却是摆在颜适面前:“乌孙可汗什么反应?”
“嘴上跟我兜圈子,但看他的表情,应该听进去了,”丁钰说,“说什么乌孙部不是他一人说了算,要为各部族长和牧民考虑,你明白他的意思吧?”
颜适和狄斐都是一脸懵懂。尤其颜适,满心都是秦萧安危,恨不能将这话掰开揉碎咂摸清楚,奈何玩心眼这块着实不是他的强项,只能干瞪眼。
“什么意思?”他迫不及待地问,“他想对少帅不利吗?”
丁钰知道他着急,没多卖关子:“他没有直接应承北竞王殿下的要求,也没立刻回绝,而是使出一个拖字诀。”
“虽然不排除这老小子玩空城计的可能,但十有八九,他还没来得及对秦帅下毒手。”
“你家少帅,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仿佛九天而下的惊雷,轰隆贯入颜适耳中。他头仁震得嗡嗡作响,嘴唇张合好几次,却发不出声音。
末了伸手一摸,掌心满是冰凉湿润,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丁钰叹了口气,难得没笑话他,伸手揽过这小子肩头,往自己颈窝处压了压。
另一个情绪激荡不亚于颜适的是崔芜,只是她贵为北竞王,离那至尊之位仅有一步之遥,人前总要端住威仪,不好放任七情上脸。
她真是拿出全副定力,才将眼底热意强压下去,绷得僵硬的肩膀却微微松垮,暴露了她此刻的真实心绪:“如此,即便乌孙可汗不能降服兄长,短时间内也不会危及他的性命。”
她看向丁钰,两人飞快交换一记视线。
正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崔芜用力掐了把手指,感受到指尖的滑腻汗意。这一刻只有丁钰真正明白她的心情,能做的铺垫已经做到极致,然而想要救人,稳扎稳打是不够的。
只能行险。
或者说,玩命。
崔芜很习惯于行险耍诈,她能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把小命悬在刀尖上?但是当摆上赌桌的筹码换做秦萧时,她却没法淡然处之。
万一呢?
万一计划执行过程中出了差池,万一她哪一步没算准,万一乌孙可汗比想象中更为强硬,非要拉着秦萧陪葬……
那她岂不是害了秦萧?
崔芜很少在下决断的时刻瞻前顾后,这是头一回。
就在这时,一只手摁住她肩头。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这个道理,我听秦帅跟你说过无数遍,”丁钰说,“没有杀人的勇气,哪来救人的决心,你自己原是最通透不过的,怎么换成秦帅,反而做不到了?”
崔芜闭目吸气,根据以往经验,深呼吸能帮助她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这次也不例外。
当她再次睁眼时,看不见的力量抹平了一切惶恐不安,她又是算无遗策的北竞王。
“去请史将军,”崔芜沉声道,“本王有要事相商。”
史伯仁是被五花大绑押上堂的。
做戏做全套,崔芜虽拿下凉州,却并未将囚入狱中的安西军将领放出,反而散布消息,声称自己要取河西秦氏而代之。
史伯仁虽在狱中,却自有耳目,对外间的众说纷纭并非一无所知。此际被塞进马车,快马加鞭地押来敦煌,心里早憋了一腔怒火,见着崔芜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张口就是一串怒骂:“你个没心肝的女人!枉少帅待你掏心挖肺,你居然趁人之危!”
“什么北竞王?狗屁!就算是个卖狗肉的屠夫,也比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贱人有情义多了,你……”
后半截话骂不出来,是丁钰听着那一长串污言秽语心惊胆战,直接拆了裹脖子的麻布,团吧团吧塞住这憨货的嘴。
史伯仁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被堵住的嘴里呜呜作响。
颜适略带不安地看向崔芜:“殿下恕罪……”
崔芜摆手打断他的请罪之语,语气平缓道:“我知史将军有诸多话说,且不急于一时。我只说一句,说完你可以选择与我合作,也可以把方才没骂完的话说完。”
史伯仁腮帮咬得死紧,如果不是被布团堵住嘴,一口唾沫已经啐出来。
然而下一瞬,他愣在原地,因为崔芜说:“兄长还活着,但是被乌孙人俘虏了。”
史伯仁瞳孔骤缩。
崔芜:“我要救他,你必须帮我。”
片刻后,史伯仁身上绳索解开,堵嘴的布团也除去。他活动着绑缚麻木的手腕,半信半疑地坐下。
“少帅真的还活着?”他死死盯着崔芜,“你不是诳我吧?”
崔芜打了个手势,颜适会意,将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末了觑着崔芜脸色,小心翼翼道:“北竞王殿下唯恐乌孙人对少帅下毒手,故意散播强据河西的谣言。乌孙人要与北竞王殿下争夺河西,势必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如此一来,便能拖延他们对少帅下毒手的时间。”
史伯仁冲动不假,人却不笨,很快想明白了始末,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然撩袍跪倒,对着崔芜“砰砰”磕头。
“殿下用心良苦,末将感激不尽,”这沙场悍将抬起头,眼角沁出血色,“求您救救我家少帅,就当、就当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
“求您了!”
他用力叩首,额头很快破皮流血。崔芜起身,亲自扶起史伯仁。
“我一定会救兄长,”她直视史伯仁双眼,“但我需要史将军相助。”
史伯仁抹了把脸:“殿下但请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我需要将军逃出敦煌城,前往乌孙大营,然后告诉乌孙可汗,安西军上下多已投效本王,独你对我趁虚而入的举动十分不满,”崔芜语气沉着,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已联络军中旧部,只需乌孙可汗一句话,就能趁夜打开敦煌城门,将这座丝路重镇交到乌孙人手里。”
“条件是,乌孙人必须保证兄长的安全,一丝毫发也不能伤他。”
史伯仁不假思索:“好,我现在就去。”
说完,这憨货扭头就走。
崔芜算是明白秦萧这些年有多不容易,手底下尽是些一根筋的棒槌,难怪安西主帅年纪轻轻就历炼出非一般的沉稳。
“先回来,”她哭笑不得地唤住人,“我话还没说完。”
史伯仁步子大,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到了门口,闻言忙折回来。
“乌孙可汗不会全盘相信,你可以提出更为详细的计划取信于他,”崔芜说,“第一步,与我提出谈判议和,将我调出敦煌城。第二步,派精锐轻骑假扮我的亲兵,借报信之名叫开城门,再由你留在城中的心腹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敦煌城。”
史伯仁:“……”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卖力坑自己的主,这个计划丝丝入扣,如果真能把崔芜骗出城,至少有七成把握攻克敦煌。
“当然,他不会得逞,”崔芜说,“这个计划真正的目的是调走乌孙军的精锐轻骑、削弱王帐兵力,然后一网打尽。”
“那些叫开敦煌城门的乌孙骑兵,一个都不会活着回来。”
史伯仁窜出一后背冷汗,至此才算领教到崔芜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