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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暂且逃过一劫,丁钰却并未觉得松口气,因为崔芜的计划基本失败了。
他无法潜入马厩,放不了火,他们就不能趁乱逃出党项营地。
明明前面一切都很顺利,明明只差这最后一步,明明……
丁钰懊恼至极,就在他琢磨着,冒死硬闯有几分把握时,忽听夜色深处,大地发出“隆隆”的震颤。
丁钰蓦地一愣。
听到动静的不止他一个,巡逻的党项轻骑、病营中的百姓,甚至为了下一步行动紧锣密鼓准备的崔芜,都短暂放下手头事,不约而同地望向异响传来的方向。
很不巧,那正是西南方。
丁钰眼睛睁大了,缩紧的瞳孔中倒映出无数暗影,他们乘着夜色而来,迅捷得好似一阵风、一片潮,甲胄反射着稀薄星光,凝结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杀意,呼啸着涌将过来。
玄甲,长刀,强弓,一人双马。
如果李恭在这儿,一定会惊惧又愤恨地叫出这支奇兵的名号。
——安西军!
那是自前朝以来,扼守丝路要塞,将千里河西走廊牢牢掌握于汉家手中的镇边军。
那是让李恭鸠占鹊巢的阴谋破产,不得不像丧家犬一样仓皇逃回河套之地的强敌。
而现在,此时此地,他们仿佛草原传说中的神鬼,在冲出夜雾的一瞬,用刀光剑影粉碎了此间强梁的安枕大梦。
为首之人是个年轻悍将,骑术精湛甚至不需双手控缰。他解下肩头强弓,流星般的箭矢划破夜空,箭头居然冒着火苗。
丁钰目瞪口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尽心思也摸不着边的马厩,被那少年悍将一箭点着。正是风干物燥时节,火舌几乎在一夕间窜起,热浪和烈焰好似张牙舞爪的怪物,吞噬着嘶鸣的战马和一切生灵。
守卫马厩的士卒却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第一时间拿起武器,要和入侵者决一生死。
但少年悍将的武器是一把马槊。
这玩意儿工艺复杂,造价昂贵,素有“三年造一槊”的说法,普通人家轻易玩不起。
那又为何为人青睐,甚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无他,威力巨大耳。
马槊锋刃长达半米甚至一米,远远超出普通的枪和矛。朔锋具有破甲棱,上好的槊和宝剑一样,有八个面,什么鱼鳞甲、锁子甲、明光铠,在马槊面前,都只有一击而穿的结局。
可想而知,当少年悍将挥舞马槊开路,挡在身前的便再不是敌人,而是猎物。
他收割人命恰如猛虎扑食,胯下骏马长嘶一声,轻轻巧巧跃过拒马,身后留下一条用尸首铺排出的血路。
“我乃河西颜适,让李恭滚出来!”
少年悍将横槊而立,头盔下的双眼映照火光,恰似箭簇尖头的两点寒芒。
他仰头看着乱成一片的党项军营,长声喝道:“八年前,你阻拦秦湛发兵驰援碎叶城,害我父惨死,安西军伤亡过半!”
“六年前,你以副将之身叛主犯上,屠戮节度使府,令河西秦家险些灭门!”
“累累血债,该偿还了!”
第18章
丁钰不知李恭与河西秦氏间的恩怨,只是凭本能想远离那杀人如切瓜砍菜般的少年悍将。
但他离安西军太近了,刚转过身,就听尖锐的呼啸声自脑后袭来。
丁钰没有躲,他见过少年悍将杀人的利落,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根本躲不过。
电光火石间,他高举双手,以示自己并无刀兵,同时高喊:“我不是党项人!”
风声在他脑后三分处顿住,冷铁寒意透肤而入,后颈奓开刺猬似的汗毛。
丁钰不敢停顿,飞快把话说完:“我、我是被党项人劫掠来的中原百姓,出身济阳丁氏!将军若不信,大可去查。”
身后静默半晌,丁钰瞧不见对方神色,无法判断他是否被自己说动了,心中忐忑至极。
须臾,只听风声倏响,那透着杀伐之气的冷铁长刃终于从后脑要害移开了。
丁钰长出一口气,颤巍巍转过身,只见那少年将军高居马背,面孔被头盔和阴影遮挡大半,只余一双眼睛冷锐异常。
他收回马槊,杀人如麻的戾气却如影随形:“既是中原百姓,在这儿做什么?”
丁钰咽了口唾沫,思忖该如何回答。
一秒钟后,他决定说实话。
“我们想逃走,”他说,“但党项人防卫森严,唯一的机会就是在马厩里放一把火,引发骚乱,等他们自乱阵脚,再伺机而动。”
少年将军定定看着丁钰,似在判断他所言虚实。
丁钰后颈狂冒冷汗,却知这时候不能露怯,咬牙顶住他的审视。
过了约莫两息光景,少年将军敛下杀意。
“你可知李恭人在何处?”
这便是信了丁钰的说辞。
丁钰忙不迭表忠心:“往北,靠西边是帅帐。”
想了想,又道:“不过那姓李的心眼忒多,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听见风声说不定会脚底抹油,将军千万小心。”
少年将军掉转马头,就要寻踪追去。
丁钰心念电转,忽然叫住他:“还有一事。”
少年将军猛勒马缰,座下神骏不满他出尔反尔,扬蹄长嘶一声。
他回眸看向丁钰:“何事?”
丁钰正色道:“据在下连日所见,党项人似与铁勒结为同盟,现有一股铁勒轻骑,兵力约莫三四千人,正驻扎党项营地北侧二十里。”
少年将军目光微凛。
他此行原为打党项人一个措手不及,故意自西向南兜了个圈,恰好避过铁勒人营地。
如若李恭狗急跳墙,率领残部向铁勒人求救,两方人马来一个左右夹击,那乐子可就大了。
少年将军知道厉害,面上却不动声色:“还有吗?”
“铁勒轻骑不久前攻破晋都汴梁,裹挟大批俘虏北归,意图当作奴隶拉去互市交易,”丁钰说,“百姓无辜,若是将军遇见,还请设法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言罢,他后退两步,正衣冠、理袍袖,行了个郑重其事的大礼。
少年将军看丁钰的眼神原本含着三分不耐,听完这番话倒是改了态度。他上下打量丁钰,仿佛终于将这人真正看在眼里,微微颔首。
“知道了。”
他简短应了,极娴熟地拨转马头,玄甲轻骑紧随其后,如来时般一阵风似地卷去。
丁钰抱拳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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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插一杠的安西军是计划之外,却让千难万难的出逃计划变得容易了许多。
杀神般的少年悍将似一把无坚不摧的长刀,轻而易举地击碎了营盘。混乱中,党项残兵只顾奔逃,谁也顾不上病区的中原人。
崔芜将匕首和部分常用药材放进木箱,垫了干净麻布防震,再用牛皮索穿了四角,背在身上权当简易药箱。
变故乍起时,她虽惊讶,幸好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带着同伴穿过重重乱兵,往营盘外逃去。
他们没敢走远,就在不远处里的林子里藏着,快到天明时才等来丁钰和延昭兄妹。一帮人相互看着,虽满脸灰土、形容狼狈,却奇迹般毫发无伤,竟是全须全尾地从党项人的包围圈中逃脱出来。
不知是谁带的头,人群爆发出畅快的大笑声,先是零星两三点,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乃至汇成一股滚滚声浪,震飞了栖息树梢的林鸟。
置身其中的崔芜有些无奈,心说:也不怕把追兵招来。
但她到底没阻止,心知这些汉子被压抑狠了,当牛作马了这些时日,好容易重得自由,自是要痛痛快快发泄一场。
想当初,她刚逃脱孙家父子掌控之际,不也情绪激动难以自已,穿越十年头一回落下泪水?
一念及次,崔芜难得心软,寻了处干净溪流蹲下身,将袖口打湿,对着水面拭净脸上黑灰。
丁钰也跟着凑过来,伸手往怀里掏了半天,居然掏出一小块肉干,全塞给崔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崔芜只掰了一半,不敢喝生水,就这么干嚼:“我想去南边看看。”
丁钰是理工男,高中地理只学了个半吊子,会考完便还给老师,闻言两眼一抹黑:“南边……是哪?”
崔芜无奈,低头画出西北一带的山川地貌,寻了树枝指指点点:“这是河套,北抵塞外高原,南接关中平原,西通河西走廊,东邻山西高原。沿清水河、泾水南下,便可长驱直入,直抵长安。昔年汉朝初建,匈奴便曾占据河套,侵犯狄道、上郡。”
不知不觉间,方才还大声谈笑的汉子们聚拢过来,脑袋围成一圈,脖子伸长足有二里地,一起研究地上的舆图。
崔芜兀自不觉:“我想顺水而下,去关中看看。此地南有秦岭,西有陇山,北有黄河天堑为屏障,自战国起就有‘四塞之国’的说法,更是‘田肥美,民殷富’的天府之国。”
丁钰有心问一句“天府之国不是四川吗”,扭头看看,又觉时机不对,只好咽了回去。
“虽说自前朝末年,战乱频发,关中虽有潼关为倚,到底称不上太平,但比起别处,总算是得天独厚,”崔芜说,“我想去看看,如果运气好,能寻到几亩无主荒地,就先安顿下来。”
“不管以后什么打算,吃饭穿衣总是第一位的,你们说呢?”
她是女子,天生弱势,在一干精壮汉子中间,原本不具备话语权。但幸运的是,不久前的瘟疫横生,是她将所有人从死亡线上拖回,身陷敌营之际,也是她带着众人逃出虎穴。
而方才,她对舆图的了解、对局势的把握,更体现出超乎在场所有人的眼光与见识。
她用实际行动赢得了男人们的尊重与信服,他们相信她,愿意照她说的做。
“那就去关中,”延昭是所有人中最强壮的,过人的武力意味着不可动摇的权威,当他表示赞同时,人们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是你带着我们逃了出来,我只听你的。”
“对,我们都听你的!”
“你说去哪,咱们就去哪!”
崔芜逡巡众人,踌躇不决。
她相信这一刻他们追随她的决心,却也知道,一时的热血上头不能持久,尤其这些人是被外族裹挟背井离乡,若是日后诸事顺利且罢了,如若遭遇难关,他们是否会后悔今日抉择?
又是否会迁怒带领他们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始作俑者?
“我并不确定关中是否安全,”崔芜神色凝重,“南下是我的选择,不是你们的,我也无法保证,一定能让你们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