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从乌孙使者口中, 崔芜套出不少有用的情报,比如此番乌孙可汗倾巢来袭,除了自己本部兵马, 更联合了朵兰部之外的诸多部族。
可见部族之间虽有龃龉,在南下打谷草这件事上, 依然英雄所见略同。
“北竞王殿下豪迈,那我们就在马鬃山脚恭候大驾了。”
使者以大漠的礼仪握拳摁胸,眼底却无多少敬意。与其说他注视着中原新王, 倒不如说他看着一头漂亮却凶悍的猎物, 寻思从何下口更合适。
崔芜不以为忤,命人将他带下。
彼时丁钰与颜适俱在堂上,待得使者退下,崔芜换了个松弛些的坐姿,眸中却锋锐异常:“都听清楚了?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二位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崔芜皱眉:“怎么, 都这时候了, 还要吞吞吐吐?”
丁钰犹豫着开口:“其实,这一回不必你亲自去, 我们也可以……”
崔芜打断他:“我必须亲自去!”
“与乌孙可汗会面的份量, 旁人压不住。且我不去,那老小子定会起疑,于计划反而不利。再者,主意是我出的,哪有我稳坐城内,让旁人替我出生入死的道理?”
崔芜神色坦然:“若是出现最糟糕的情况,烦请颜将军护卫阿丁速回中原,以后凡事皆听盖先生号令。”
丁钰不爱听崔芜说这些不祥言语, 但他清楚此行凶险,有些事不能不交代清楚,因此强行忍着。
“还有,我走之后,乌孙人必会袭营,”崔芜继续吩咐,“你二人严守城池,别跟他们客气。若能叫乌孙人有来无回,便是帮上大忙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脱就是矫情。丁钰和颜适长身而起:“谨遵北竞王殿下号令。”
崔芜做了最坏的准备,却不意味着她打算白白送死。赴宴当日,她点了两百亲兵护卫——有追随多年的心腹,也有安西军精锐。此外,她自己也换过利落的胡服袍子,胸口佩着秦萧所赠的护心镜,长及小腿的靴筒里藏了火铳,最后又将暗藏机关的戒指扣上右手食指。
临出门前,她掠过镜台,镜中倒映出一双锋芒内蕴的明眸。
成败,在此一举。
护卫她出行的是狄斐,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出敦煌,丁钰亲自出城相送。
“把这个带着,”他把一个牛皮做的荷包塞给崔芜,“里头是改良过的药丸,砸开后能释放大量烟雾,比之前的好使。”
崔芜笑了笑,贴身揣好。
“我走之后,守好城关,”她最后一次叮嘱,“只要敦煌无失,成败与否都有转圜的余地。”
丁钰撇嘴:“这话交代姓颜的吧,我只顾着你——没我亲自出马,你以为你这个陈仓暗渡得起来?”
崔芜皱了皱眉,想劝什么,又咽了回去。
“也好,”她说,“有你在,我确实心安些。”
丁钰勾了勾嘴角。
崔芜甩动缰绳,小红马领会主人用意,扭头回了队伍。一行人旋风般飞驰,将沙风与大漠甩在身后。狂奔将近两个时辰,眼前景致忽变,依稀可见葱茏绿意。
熟悉大漠的人都知道,这是雪山融水滋润荒漠的征兆。再行约莫两刻钟,远远可见草地丰美,苍碧连天,一条玉带似的河流穿行而过,在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
“主子瞧那儿,”狄斐用马鞭指点着远处,“河水往东就是马鬃山。”
崔芜抬头,果然看到一带暗影浮现天际。山峦有着温柔的轮廓,像极了一双拥抱荒漠绿洲的手臂。
“乌孙部选了个好地方,”崔芜说,“可惜了。”
狄斐明白她的意思,随行亲卫中,只有他一人知晓崔芜的全部计划。在出行前,北竞王特意吩咐了:“跟所有人说清楚,此行凶险无比,只有五分胜算。若是不想拿自家性命冒险,我不强求。”
这是为崔芜办事的好处,她会事先评估任务风险与手下能力,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勉强部下完成办不到的事。
可若该拼命的时候,麾下不畏生死奋勇争先,她也看在眼里,事后给出与之相当的报酬与奖赏,狄斐如今的地位与职衔就是
这么来的。
是以,当狄斐把话传达下去时,亲卫非但没见退缩,反而跃跃欲试——任务凶险才好啊,越凶险,事成后的赏赐就越丰厚。
尤其崔芜已然称王,此时不露脸,更待何时?
说不得,这就是从龙之功啊!
再往前五六里,营帐如云,连绵山脚。老远立起岗哨,巡逻的乌孙人腰佩弯刀,鹰隼般的眼睛打量着崔芜一行:“可汗有令,不得携带兵刃入内!”
若是和平会盟,不带兵器也罢了。可这一遭摆明是鸿门宴,崔芜就是脑子被板砖拍了,也绝不可能答应。
“那老头儿是你的可汗,不是我家祖宗,”她冷笑回应,“他说不带就不带?”
“爱让不让,不让拉倒,真以为本王非吃这顿饭不可?”
她故意摆出最倨傲刁蛮的态度,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当真要走。
狄斐来不及扮白脸,身后早有人道:“北竞王且慢!”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崔芜不必回头也认得出,这是同罗的声音。
想起颜适所言,秦萧被擒十有八九是此人手笔,她眼底掠过惊心动魄的光。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同罗却不知崔芜心思,催马走近,假惺惺地打圆场:“北竞王身份尊贵,当然要小心行事。底下人不懂事,还望北竞王莫要放在心上。”
崔芜微哂,将同罗“胆小鼠辈草木皆兵”的潜台词当风筝放了,微微一笑:“还是当将军的懂事,你们都学着点——话说阁下瞧着好生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同罗:“三年前互市,朵兰部宴请中原贵客,我曾陪我们王子出席。”
崔芜装模作样地想了半晌:“啊,本王记得,当时我还赏了你一箭。本王箭术如何?”
同罗眼皮抽跳,一时拿不准这北竞王是当真混不吝,还是故意激怒自己:“好得很。北竞王箭术精妙,咱们大漠的女人里,还真找不出一般无二的。”
言下之意,那点花拳绣腿,留着闺房里耍耍就好,不必当着勇士的面丢人现眼。
这二位隔空斗了一回嘴皮,不分胜负。同罗将人引至王帐,只见空地上生起篝火,火上烤着一只金黄酥脆的羊羔。
偌大的帐子里坐满了人,主位上的乌孙可汗抬起头,虽然两鬓白发丛生,眼角也遍布沟壑状的皱纹,但他投射来的目光依然是极锐利的。
“你就是那个自立为王的中原女人?”
崔芜打眼一扫,在帐内唯一一张空案前坐下,狄斐扶刀站在她身后。她玩味着“自立为王”四个字,忍不住笑了。
“是又如何?”
乌孙可汗大笑:“中原没男人了吗?居然要对一个女人弯下膝盖!我要是中原人,一定羞愧得横刀自刎!”
狄斐长眉倒竖,却瞧着崔芜没说话。那北竞王拔出匕首,从盘中烤肉上割了一块,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这话说的有意思,”她冷笑,“敢情可汗不是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的?”
“从女人两腿间来去过一回,再来懊恼对不对女人下跪的问题,马后炮了吧?真这么羞愧,有能耐把自己塞回你妈肚子里啊!”
狄斐:“……”
他早知自家主子不是个吃亏的主儿,却还是被她的惊天言论镇住,默默别过侧脸,两肩筛糠似地抖了抖。
方才还谈笑风声的金帐里陡然安静,男人们齐刷刷地看向同一个方向,就像看着一个闯入狼群的异类。崔芜习惯了这样的打量,从她起兵萧关起,隔三岔五受到类似的目光洗礼,已经可以泰然自若。
“乌孙可汗邀请我来商议会盟,”她淡淡地说,“不过今儿个看来,您的诚意可不多。”
“您要是不想谈,不必浪费本王的时间,直说一声,咱们兵戎相见也不是不行!”
“咣啷”一声,乌孙可汗还未说什么,却是座中一人将酒坛摔在地上。
“哪来的骚娘们,敢在可汗面前说这样的话?”他大约是哪位部族首领,被崔芜放肆不羁的态度激怒,阴恻恻地盯着她,“既然你来了,也没必要走——可汗,不如把她留下,我们部族的勇士,就喜欢这样的中原女人!”
崔芜环顾四周,在男人们脸上看到不加掩饰的恶意,是大漠民族对世仇中原,也是男人对女人。
“我既然敢来,就有把握全身而退,”崔芜淡淡地说,旋即撇开他们,只盯着主位上的乌孙可汗,“麻烦管管你手下这帮豺狼,本王不是非你乌孙部不可——不妨告诉阁下,在我来这儿之前,我的部下也赶去了朵兰部,如果我今晚没能活着回去,那么明日一早,朵兰部的乐理朵公主就会成为大漠新的女王。”
乌孙可汗眯紧双眼。
“一个女人或许不被你们看在眼里,可若这个女人身后跟随着千军万马,我劝诸位还是适当给予一点尊重,”崔芜轻笑了笑,“毕竟从古至今,栽在女人手里的男人太多了,不差你们几个,你说对吗?”
男人们纷纷变色,他们很想用大漠勇士的凶悍让这女人收回自己的话,但一名亲兵就在这时疾步入帐,附在乌孙可汗耳畔说了句什么。
狄斐俯身,在崔芜耳边轻声道:“那人说,朵兰部倾巢而出,在西南方三十里处驻扎不前。”
崔芜惊讶:“这你都听得清?”
狄斐笑了笑:“军中斥候皆有伏地听声的本事,只是末将耳力格外灵敏罢了。”
另一边,乌孙可汗抬手制止了勃然作色的各部首领。
“能收服中原男人的女人,的确不一般,”他举起拳头大的酒碗,“这就当是我的赔罪。”
言罢,一饮而尽。
崔芜料到这一遭,来前事先服用了解酒药。见状也不客气,端起酒碗就是一大口。
然后被过于辛辣的烈酒呛得红了脸。
“我的条件,可汗很清楚了,”她强压下嗽意,冷冷问道,“既然邀我来此,想必秦萧的人头你准备好了?”
乌孙可汗拊掌三下,一名亲卫手捧木盒摆在崔芜面前。
方方正正,刚好放下一颗人头。
刹那间崔芜耳畔“轰”一声,她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激起乌孙可汗的逆反心理,叫他轻易不敢对秦萧下毒手,谁料这老小子居然玩真的!
有那么一瞬间,这北竞王手抖得厉害,唯恐自作聪明害了秦萧,更怕打开木匣,看到那人血肉模糊的首级。然而虎狼环伺,她最后一丝理智牢牢镇住主心骨,若无其事地开启盒盖。
下一瞬,盒中传出机括扣动的声响。一旁的狄斐反应极快,抬腿踹翻木案,自盒中喷出的白烟没熏着崔芜,被矮案挡了个滴水不漏。
崔芜心神未定,先探头看去,只见盒中空无一物,原是个忽悠她的障眼法。她一颗心落了地,面上却故作愠怒:“可汗这是何意?故意消遣我不成?”
乌孙可汗冷冷一笑,将手中金杯掷在地上。
“呛啷”一声响,无数刀斧手自左右闯入,将崔芜与狄斐团团围住。
“北竞王似乎很惦记秦帅,”乌孙可汗勾唇一笑,“不如这样,你留下来做客,也好日日与秦帅相见。”
崔芜故作惊怒:“我话说的明白,你当真不怕……”
“我儿子已经死了,我有什么好怕的?”乌孙可汗悠悠地说,“再说,明天天亮时分,敦煌城是不是在你手里,可不好说了。”
崔芜神色震怒,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光。
当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大漠深处,阴霾如期而至。随着夜色一同降临的,是乌孙部的精锐骑兵。他们换了不反光的皮甲,狼群般趴伏在沙窝里,眼看着敦煌城头火把闪烁,应是新一批士卒换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