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余精兵,说丢就丢,倒是拿得起放得下,”他不露痕迹地思忖,“如此心狠手辣,若真被他逃了,怕是后患无穷。”
口中却道:“原来世伯已有万全之策,那再好不过——倪章,还不放开这位兄弟?”
倪章虽有不满,却不敢违抗主帅命令,依言撤了长刀。与此同时,秦萧吃力地走下马车:“秦某突然想到有处疏漏,世伯……”
吕进听他松口放人,仅剩的一点戒备之心也去了。又见他举止迟缓,昔日威震丝路的悍将,如今连上下马车都需人搀扶,难免起了唏嘘之心,亲自下马搀他:“慢着些,你方才说,哪里有疏漏?”
就在他托住秦萧手肘的一瞬,忽见那面白气弱的悍将闪电般撩起眼,目光竟比长刀还要锐利。
刹那间,吕进心知有异,撒手就退。可惜他快,秦萧比他更快,吕进只觉腕门微紧,已被秦萧翻掌扣住。
幸好秦萧伤病缠身,手上使不出力道。吕进轻易挣脱开,疾退几步,被亲兵密不透风地护持中央。
他松了口气之余,不免又惊出一身冷汗:“秦自寒!我待你以诚,你竟敢暗算我?”
“说,你与那姓吴的是否早就串通一气!”
秦萧被他挣脱,并不懊恼,只淡淡垂眸。
“世伯这些年的照顾,秦某感念于心,可惜你我各为其主,终免不了兵戎相见,”他语气淡漠,“看在你我两家的交情,来日春秋二祭,我自会为世伯上一炷香。”
“你放心去吧。”
吕进嗤笑,正待讥嘲两句,忽觉太阳穴一阵晕眩,眼前隐隐发黑。
他猛地低头,只见方才被秦萧扣住的部位,划出一道一分长、半分深的小口,渗出的血迹居然是黑色的。
第203章
秦萧领兵多年, 是当之无愧的悍将,一般情况下,吕进轻易不会让他近身, 遑论暗算自己。
但秦萧入城数月,吕进已从各种渠道查证, 此人确实伤病缠身,不复昔日悍勇。一条右臂更是遭人生生打碎,以致肩骨变形, 莫说舞刀弄枪, 便是握一只茶杯也吃力得很。
所以他没有将形同废人的安西主帅放在眼里,更不曾生出戒备之心。
直到猝不及防地着了暗算。
秦萧垂眸盯着自己左掌,食指指根处扣着一枚铁指环,黑黝黝的不甚起眼,却内藏玄机。
当年,崔芜用它轻易制住发疯的孙彦。
如今, 秦萧用它铲除大魏潜在的祸患。
吕进的伤口不算深, 所中之毒却好生厉害,不过几息功夫, 他已说不出话, 体力自每一寸肌理流出,向后直挺挺地栽倒。
身后亲兵忙扶住他,火光映照下,只见自家大人脸色青白,竟与死人无异。
再摸摸脉搏,不出所料,已经消散了。
亲兵骇极,失声惊呼:“大人去了!”
这四个字仿佛瘟疫, 瞬间席卷人群。亲卫们面面相觑,只以为身陷噩梦,半晌回不过神。
这变故太突然,秦氏部曲亦懵在原地。秦萧是唯一一个头脑清醒的,趁着吕氏亲兵尚未回魂,厉声断喝道:“吕进已死,襄阳落入樊城手中,尔等若想活命,只有一条路可走!”
“渡江往北,投效大魏!”
吕氏亲卫被喝令声惊醒,有人满面愤慨,有人若有所思,还有人神色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是谁发出怒吼:“是他杀了大人!大家一起上,替大人报仇!”
秦氏部曲神色骤凛,立刻向秦萧围拢,将他护在中央。
然而吕氏亲卫没有动。
他们对吕进未必有多忠心,从军不过是为混口饭吃。如今主君身死,死忠报仇的只是少数,大部分人更忧心日后前程。
又有人道:“襄阳已被樊城军占了,不如绑了他,向吴氏投诚!”
不少人流露意动,兵刃映着火光,异常险恶地转了过来。
秦氏部曲如临大敌,只听金铁之声迭连响起,出鞘长刀排成一丛刀林。
两边一触即发,斜刺里突然传来极尖锐的鸣响,所有人不及回头,最先提议绑了秦萧的亲兵惨呼一声,已然栽落马背。
后背露出长长箭簇,是被人一箭穿心。
秦萧猛地扭过头——
江畔夜风呼啸凛冽,马蹄声裹挟风中,恍如奔雷压境。当先一人没命甩鞭,只一骑便有千军万马的气势,他单手控缰,马槊横扫,于乱军中生生开出一条道。
“我乃河西颜适,谁敢伤我主帅!”
吕氏亲兵跟着吕进偏安江南,何曾见过这等凶神?本以为能走几个来回,谁知狭路相逢,就如经霜的麦杆遇着秋风,落花流水、一溃千里,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过几个瞬息,颜适已经领着亲卫杀到近前,末了竟是视四面敌军于不顾,翻身下马,单膝点地:“末将接应来迟,请少帅恕罪!”
秦萧见他束起发髻,眉眼也老成许多,非复昔日少年模样,不由露出欣慰笑意。
然而下一瞬,他眼前发黑,竟是步了吕进后尘,身不由己地栽倒下去。
“——少帅!”
襄阳战报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彼时崔芜正在瞧贾翊递来的奏疏,一同送入宫中的还有自叛军手中清剿的财宝,百十来口大箱子满满当当,居然填满了大半个垂拱殿。
崔芜将缴获一分为二,七成入国库,三成进私库。阿绰带着初云、潮星忙碌了一早上,好容易清点完毕。
按说这是好事,崔芜的心绪却不太美妙,盖因贾翊上疏称,新即位的江南国主不欲生民涂炭,向大魏递出降表,投效称臣。
最后四个字映入崔芜视野,就像一把钢针戳进眼球。
令她恨不能将折子揉成一团,再踩上千万脚。
但她没这么做,因为折子递上来时,盖昀就在一旁。
“臣知陛下深恨孙氏,但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前朝推行三省六部制,崔芜全盘照搬,并以盖昀为尚书省左仆射,统领六部。昔日同僚私下相见,都尊称盖昀一声“盖相”,有意思的是,女帝却迟迟不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令这称呼缺了少许名正言顺。
盖昀本人倒是不在乎“丞相”不“丞相”,今日入宫只为说服女帝接受孙氏投诚。
“今天下未统,多少双眼睛盯着陛下。若陛下能善待孙氏、彰显仁德,则我大魏人心所向,自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反之,若陛下严惩孙氏,灭门诛族,则各地豪强看在眼里,难免不起唇亡齿寒之心。日后用兵攻伐,必遭顽抗,令我将士徒增伤亡。”
“孰轻孰重,还望陛下三思。”
崔芜面色不显,摁住奏疏的手却慢慢攥紧,仿佛掐着某人喉咙一般,将那张纸撕成碎屑。
“盖卿的顾虑,朕很明白,”她垂落眼帘,神色淡淡,“只孙氏父子坐镇江南多年,好大喜功、草菅人命,更纵容硕鼠,视治下百姓如草芥。”
“若就这么放过,朕只怕无颜面对江南百姓。”
女帝语气平静,盖昀却听出某种隐藏极深的情绪。那一瞬他心头发寒,盖因崔芜掌权多年,养气功夫炉火纯青,大多数时候已经能很好地控制情绪不外露。
如果某一刻,她的城府开始压不住情绪,那只能意味着她对江东孙氏的杀戮之心,已经超出理智克制。
和这样的女帝对着干是不明智的,但盖昀不能不再次劝说:“百姓要的是盛世清平,不是屠戮某一家某一姓报私仇。陛下胸襟包揽宇内,还请以百姓为重,莫要徒增杀戮!”
言罢,他伏地叩首,长拜不起。
崔芜手指撕烂了奏疏,在长案上留下清晰的指痕。
襄阳战报就在这时送入殿中,阿绰脚步稳重,抬眼将女帝与权相的微妙气场收入眼底,言辞越发小心:“主子,襄阳发来六百里加急。”
有襄阳当前,崔芜哪还顾得上孙氏不孙氏?只见她劈手夺过战报,三两下拆看完毕,先是大喜,继而大惊,随后眉心紧蹙,眼含忧色。
盖昀忍不住问道:“可是战事有变?”
“战事倒是顺利,韩筠拿下襄樊,颜适也顺利接应出兄长,”崔芜沉声道,“只兄长辛劳数月,不慎染上风寒,现下正在襄阳城中静养。”
盖昀听得“战事顺利”,松了口气。
“秦帅身子尚未养好就千里奔波,实在辛苦,”他说,“陛下登基以来未曾大封功臣,便是不想落下秦帅,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
崔芜凝眸不语。
她知道给宫中报信的规矩,再严重的病情也要说轻三分。虽然战报轻描淡写,但能让秦萧耽搁北归时日,可见情况不容乐观。
如果是半年前,崔芜早就奔赴襄阳,但现在不行。
“崔芜”可以夜奔千里,“大魏女帝”若敢效仿,只会牵连朝堂地动山摇。
“传旨,命康挽春启程赶赴襄阳,殷钊领三百禁军随行,迎秦帅回京,”她于转念间下定决断,“以韩筠、岑明为主将,五万兵马驻守襄阳,整编降卒,荡平余匪。”
崔芜看向阿绰:“让中书省即刻拟旨。”
阿绰掩住砰砰乱跳的心口,第一次在男人们的博弈游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是,奴婢这就去。”
她匆匆离去。
盖昀见惯崔芜身边侍女代为传话,一时没往心里去,只还惦记江东孙氏:“那孙氏投诚……”
崔芜满心都是秦萧安危,想也不想:“先把孙氏余孽押回京,其他的,等见了人再说。”
她没给准话,但“暂押回京”总比“就地诛杀”强得多。盖昀有些无奈,却不能过分逼迫。
“陛下圣明。”
这一年初雪来得迟,及至进了腊月,依然不见纷白。天也难得放晴,但见阴云密布,沉甸甸的压在大庆宫的琉璃瓦檐。
贾翊和陈二娘子先一步抵京,第一件事就是入宫拜见大魏女帝。饶是仓促学了觐见的礼仪,跟在贾翊身后走进重重宫禁的陈二娘子依然大气不敢喘一口,拢在袖中的手捏出一把凉汗。
这可是皇宫啊!
想当初在凤翔,一个歧王府就震得她回不过神,原以为修了大造化才有这样的机缘,万万想不到,真正的大造化还在后面。
彼时,崔芜在前廷的垂拱殿批阅奏疏,明黄袍服,赤金宝冠,昔日云鬓花颜未曾改易,眉眼间却敛着说不出的威仪。
贾翊心中感慨,人已一丝不苟拜倒:“臣贾翊,幸不辱命。”
陈二娘子也紧跟着拜下。
崔芜待心腹部下一贯宽和,贾翊为她远走江南,蛰伏数载有余,这份功劳她记着,赏赐也格外大方——除了中规中矩的赐宅与金银,更任命其为刑部尚书,统领刑狱诸事。
“朕记得先生曾言,愿重修律法,安民心,清吏治,肃纲纪,”她说,“新朝既立,我给你这个机会。”
贾翊大喜,深深叩首:“臣谢陛下恩典。”
陈二娘子却未得官职,这个世道不许女人出头,一个女帝已是踩了无数人心中的天道纲常,崔芜不在乎世家反弹,但她对陈二娘子有着朝堂外的期望。
“朕听说,你在南边开了家萃锦楼,生意很是不错,”崔芜语带深意,“既是荟萃天下锦绣,怎可厚此薄彼?以后在京中继续开下去,也替朕揽尽天下之财。”